慢慢地,他有了好的名声,也有了坏的名声。有的人提起他都是夸赞,有的人提起他却是痛駡不已。
他访过贤臣,也杀过功臣。
慢慢地,他按照临均的期望成为了一位“明君”。
即使每天夜里都会回想起做出分兵那一刻的颤栗,他平时还是没有表露丝毫异常。他善待皇后,善待皇室,先皇驾崩后的第三年,他又有了儿子,再过两三年,他有了个女儿,可以说是儿女双全。
一切都顺遂无比,赵英想起临均的次数便少了。
他的烦恼渐渐变成了儿子的无能。
那么多人用性命换来的太平江山,怎么能交到这么一个荒唐的家伙手里?当年临均明明与恭王更要好,却还是从众多皇子里选择了他。他的儿子无能,他也应该壮士断腕,把儿子从太子之位上换下来。
这一个念头一出现,便时常浮现在赵英心头。
再后来,谢家的谢三郎出现了。
赵英时常在小小的谢三郎身上看见临均的影子。
不同的地方在於,谢三郎显然更欣赏他的女儿。看见这样一个后辈,赵英莫名地放下心来。
要是有这样一个人在儿子身边帮扶着,他应该可以把江山交托给儿子。
这种感觉很没道理,但他还是暂时换下了改立太子的念头。
没想到,临均还活着。
临均回来了。
赵英分辨不出自己心里是喜是悲。
大概是高兴的吧。
他去见了临均,说了许多心里话。可真正埋在心底最深处的话,他又一句都没有说。
只好还活着就好……
即使他要和弟弟在一起,他也不会再暗暗阻挠。
赵英让临均去了北疆。
那个地方,他守过许多年,恭王也守过许多年。相比之下,恭王守得更长久。这个弟弟能给临均的,是一份纯粹的、圆满的感情。
赵英还是和从前一样,做着所有人期望中的明君。
即使他其实不怎么仁慈,也不怎么英明。
身上旧创太多,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有时候实在疲乏得紧,他奏章也不看了,叫人给自己念来听。不管是南边的信还是北边的信,不管是南边的消息还是北边的消息,他都仔细地听着,没对任何地方、任何人表现出特别的关心。
对於他来说,有些话即使永远不说出口也是不要紧的。
预感到大限将至,他下令将一些人召回朝。
他先见了端王,把一双儿女托付给这个弟弟。
接着他见了恭王。
他与这个弟弟聊了许多事,一直到最后,他才问了一句“谭先生如何”。
临均给自己取了个名字:谭无求。
无求无求,见此太平,已无所求。
这名字的意思,他是懂的。他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让临均满意吗?按照临均的意思成为一个能举起屠刀的屠夫,也按照临均的意思成为一个能善待百姓的君主。
能得临均一个“无求”,他理应高兴才是。
只是高兴这种情绪,似乎早就从他身上抽离。
在他亲口说出“分兵”两个字时,他知道自己正在让临均去送死——也正在让自己的心去送死。
在那之后,他才彻底成为一个真正冷酷、真正无情的君王。
至於那午夜梦回的一次次惊悸,根本不足为外人道。
赵英的精神渐渐变差。
他并没有倒下。既然决定不换太子,他自然要为儿子铺路。
所以他拖着病躯一天天地熬着。
意外地,他发现了儿子对谢家三郎的情愫。
即使谢三郎已经是他妹妹的丈夫,儿子望向谢三郎的眼神依然灼热得惊人。
儿辈之间的局面,一下子让他想起了从前。
赵英不放心,把谢三郎叫到跟前,嘱咐谢三郎以后要劝儿子娶亲。
谢三郎一口答应下来。
赵英看得出,谢三郎此时对他儿子并无特别的感情,一如当年临均对他。
赵英松了一口气,却又更为怅然。
也许一旦登上帝位,有些东西就注定得不到了吧?
在临终之际,看着儿女和谢三郎一起守在榻前,他神使鬼差地在交待谢三郎好好照顾女儿晏宁之后,又补了一句“也好好照顾崇昭”。
谢三郎脸上带着一丝惊讶。
赵英再也没有力气说什么,轻轻地闭上眼。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突然像是回到了许久以前的一个雪天,他在宫中迷了路,走了许久还走不出去。四周都是梅花,和风雪融为一色,到哪都是白茫茫一片。
眼看天快黑了,母妃肯定还在等着他,他心里着急,快步在林中跑了起来。
人心里越急,事情越做不好。
跑着跑着他一个踉跄,冷不丁地栽倒在雪地上,尝了一嘴的冷雪。
这时一声轻笑从头顶传来,但没有半分恶意。一个温暖的手掌把他从雪地里拉出来,笑着说:“怎么这么不小心,瞧你摔得,连眉毛都白了。”
他看着对方脸上的笑失了神,任由对方替自己拍去额上脸上沾着的雪。
等对方牵着自己的手往外带,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是谁?”
隔了好久,那个人的声音才回答:“我叫临均。”
这么简单一句话,他却好像一辈子都忘不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