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李观一勘破了计策,也无能为力,他就算是说出去,也只会引来更大的反噬,最后哪怕是把所有的内应都抓出来了,可是怀疑已经种下,必然不可能再度倾力合作。
且还会浪费掉此刻最重要的时间。
无论怎么做,都是输。
将这营救岳帅的武者们把玩於鼓掌之间,这样的手笔,恐怕只有……‘澹台宪明。’
李观一心中低语。
他仿佛觉得,那个老人就坐在自己面前,平淡看着自己。
澹台宪明,被常人认为是阿谀献媚,没有本领;被官员认为结党营私,老朽狡猾;被薛老看做平生的大敌,被皇帝看做一只老狐狸,又被破军视为陈国唯一可以为敌的对手,是前几代破军忌惮的杰出谋士。
如有千人千面。
这老者仿佛就隔着局面平淡注视着李观一。
少年忽然明白澹台宪明面对破军阳谋时候的感觉了,这些顶尖的谋主,看的是大势,算得是人心,所追求的层次,根本不是寻常连环百端计策里的技巧,而是磅礴的大势。
李观一只能庆幸,澹台宪明这位天下顶尖的谋士被初出茅庐的破军直接从棋盘上拉扯下来,否则的话,这计策还会有后续变化,此刻只是初步的。
而唯一的破局之地,就是——燕玄纪。
燕玄纪没有困住李观一,甚至於任由李观一随意转动,他转了转,发现这里竟然是皇宫里面比较私密的那种宫殿,里面藏着有一卷一卷的卷宗,李观一装作随意地走过去翻看卷宗。
而后借口询问,和燕玄纪单独对话。
只是李观一翻阅了几下,却是微微怔住,这里的卷宗竟然全部都是隐秘,是最为禁忌的那一种,李观一缄默了下,他忽然迅速翻找,在某个书架中间的书卷里面,找到了十年前的卷宗,抽出来。
李观一按着这卷宗,有呼吸微微困难的感觉。
他打开卷宗,看到里面的文字:“太平公死。”
李观一的手掌如同攥着铁,他知道此刻自己应该放下这卷宗,着手吸引燕玄纪,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安静看下去。
‘大祭之前,相爷亲自邀请太平公夫妻赴宴,陛下设宴’
‘那宴里面有毒……我们本来已经给太平公下过了毒,但是误打误撞,这毒落在了太平公的妻子和他刚出世的孩子身上,只是这样的毒是应国的秘毒,珍贵不逊色於神兵,太平公的注意力短时间被吸引’
‘可相爷说,不能再等待了’
‘再继续下去,太平公这样直觉如同猛兽的名将会在短到可怕的时间里反应过来,所以,我们在第三日邀请他们赴约,太平公谨慎,只有相爷的邀约,他会来。’
‘我们先以剧毒让他的妻子中毒,在太平公为他妻子传渡功力的时候,对他暴起袭杀,这是连环的计策,他的妻子为了救他们的孩子元气大伤,根本顶不住这样的剧毒……’
‘而太平公和他妻子的感情,绝不会放弃她’
‘杀其子而伤其母,杀其妻而害其将’
‘父母之爱子心切,不惜以身代之……哪怕知道最后的目标可能是削弱自己,也不会放弃那个孩子,这是阳谋,必死的计策啊。’
李观一的身躯僵硬,他看着这两行文字,一遍一遍地看着,少年人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可是这个时候,他似乎感觉到一种来自於血脉里的痛苦,鼻子发酸,几乎落下泪来。
李观一知道自己靠近了事情的真相,他咬着牙,看下去。
‘何等冷厉的计策,何等阴毒……一切都如我们预料的一样’
‘太平公,不,应该是太平王不顾一切地为他妻子续命,但是澹台相爷没有料到,他的妻子竟然为了太平王,主动断绝了心脉,就这样死在他的怀里了’
‘三百名护国山庄的高手,三千名禁卫军结成了阵法’
‘有天下神将榜的禁军将军率领’
‘我们进去了大殿,里面一片昏黄,酒的香味扑鼻,混着血的腥气,灯烛倒地,点燃了火,江南最好丝绸在火焰里很快地烧起来了,像是在落幕’
‘我们看到穿着红裙的女子躺在他的怀里’
‘太平公的战枪就在前面放着,他席地而坐,拥着自己的妻子,他的手掌死死按着她的手,那把玄兵战枪就在风中呼啸着,我们看到那把枪上染着血色的痕迹’
‘它在极端的愤怒,悲伤之中,正在朝着神兵衍化’
‘两位神将率领禁军靠近’
‘但是他们在百步之外止住了,本能地站住了脚步,如同往日听从主将的命令一样,他们最后咬着牙,用尽了此生的勇武,才迈开步子,终於走到了神将的百步之内’
‘然后太平公抬起头了。’
‘所有人都下意识行了军礼,诵将军的名号’
‘他笑,却不在说话了,然后我们看到太平公起身,他把自己的妻子抱在怀中,那是为温柔的美人,就这样闭着眼睛,头枕着太平公的肩膀,就好像还活着,然后太平公只用右手拔起了那把撕裂天下的枪,指着前面的精锐’
‘来罢,最后一战了。’
‘我感觉到,太平公好像还是当年初次见面那样,自信,勇武,像是太阳,他这一次揽着那女子,握着玄兵,明明已经中了足以毒死神龙的剧毒,却还是炽烈如骄阳’
‘太平公往前,他说’
‘李万里今生为天下太平而战,今生最后一战’
‘就为了妻儿而战。’
‘诸位同袍,且上前来——’
‘领死!!!’
‘我们如面临万军的碾压,死亡,大殿都被死亡燃尽,那两位名将如同破布一般被挑飞,江湖顶尖的势力护国山庄就这样破碎,但是太平公放过了我,他说,他记得当年我曾经背着两个患病的孩子走过万里。’
‘他说,你是个好人,我不杀你’
‘我不知为何,放下兵器,痛哭不已,这一战后,护国山庄消失了,那两位名将死在了太平公的枪锋下,他最后让麒麟点燃了宫殿,抱着自己的妻子一步一步走入了宫殿里面’
‘卿已死,我不可以独活’
‘我已为孩儿杀出活路,现在,最后一程路,我陪你走’
‘我只能目送太平公走入宫殿,长公主回来了,可是她的功夫不是寒冰神功,根本无法冲入麒麟火烧起来的宫殿里’
‘那之后,长公主转修昆仑心决’
‘我去寻了澹台宪明,我不甘心,为什么’
‘当年你对太平公如此好,为何今日如此;当年,太平公遗落於西南的时候,只有澹台宪明相信他还活着,在太平公立下功勳之后,也是澹台宪明亲自去为他要赏赐。’
‘澹台宪明亲自把军书赠送给太平公,那时候太平公吃饭胃口大,他的俸禄大半都被太平公吃了,还常常去借钱’
‘对於父亲早逝的太平公来说,澹台丞相,如兄如父。’
‘太平公能够有这样的位置,是澹台丞相帮助,我还记得,大家都在摄政王麾下的时代,大家在树下一起席地而坐,饮酒做诗,太平公喝得大醉,吐在了澹台丞相的身上,丞相亲自把他搀扶回去’
‘但是,这赴死的一宴,也是澹台丞相亲自邀约’
“我们要用最精锐的禁卫,联手去杀死自己最强的将军,要通过杀死儿子的方式伤害他的母亲,通过逼死妻子的方式,牵制她的丈夫,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啊!”
‘今记录於此,以此为史,真相不可不为后人所知’
‘将军,马前卒万庆会前来谢罪!’
书卷上一片刺目的猩红,显然记录这一切的那位校尉已经悲痛自尽,李观一的手掌颤抖,他看着后面一个个名字的记录,这一卷书曾经被皇帝发现了,他愤怒地要求史官将这书燃烧。
但是被万庆会托付的史官不肯,於是陈皇杀了他。
那位史官的儿子继续如实禀报,陈皇连杀了十七个史官。
最后已经到了旁支,仍旧不肯,陈皇缄默许久,最后只是当做禁忌之文字,留存於此,李观一双目泛红,一直到现在,他终於得知了事情的全貌,少年缓缓将卷宗合起来,心中默默念着名字。
澹台宪明,陈皇陈鼎业。
手掌握紧。
平和的声音传来:“你对这些,很有兴趣?”
李观一转过头。
僧人燕玄纪安静看着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