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北上
夕阳透过车窗照进来，项诚躺在铺位尾侧，冲小多给思归做了个窝，把它放在衣服里。
项诚：“你怎么把它也带上来了。”
冲小多笑着说：“思归在站台上一眼就找到我了，缩在我帽子里，没事，软卧很少查这个。”
冲小多躺在项诚身上，项诚两只手抱着冲小多，两人一起面朝车窗，看着外面沐浴在夏日暮光中的绵延山川。
“在想甚么？”项诚随着摇摇晃晃的火车问道。
“想我的大学生活。”冲小多笑道，“最后一次坐火车还是四年前，毕业的时候。”
“读大学好玩吗？”
“嗯。”冲小多说，“每天我朋友去上课，就会用自行车载着我，如果我们再早一点认识就好了，可以多吃好多年你做的饭。”
项诚出神地看着窗外，说：“我没读过大学，连小学也没念。”
“你的字写得很好看啊。”冲小多侧头看了眼。
项诚说：“我妈妈教我认字写字，教我念书，拼音我也不会，只能用笔画打字，以前她教我的还是繁体字，后来才慢慢学会简体的。”
冲小多：“……”
“教了多久？”冲小多问。
“到我八岁，后来我跟着爸爸去捉……打猎，就再也没有学习过了，全靠自己看书。”项诚微微眯起眼，红色的光芒照在他英俊的眉眼间，恍惚一个悠远的梦境。
“你好聪明。”冲小多说，“八岁就学会了全部的字，后天自学还懂这么多生活常识。”
“很多学问也不懂。”项诚说，“吃了读书少的亏，你们大学生才了不起，会计算，会画图，还看得懂英语、物理、化学，懂这么多。”
冲小多笑了笑，说：“你妈妈一定也很聪明，你长得像你爸爸还是像你妈妈？”
“像我妈。”项诚捏了捏冲小多，说，“我第一次和爸爸出远门，回家以后她就走了。”
“啊。”冲小多惊讶道，“后来你找到她了吗？”
项诚摇摇头，说：“找到了，在我十七岁那年，但她也死了。”
冲小多：“……”
冲小多没有再问下去，卧铺车厢里十分安静，冲小多唯一的愿望就是：别有人过来。晚饭时候，冲小多买了推过来的盒饭，和项诚坐着吃。
气氛突然变得沈重起来了，项诚也意识到了，笑笑，问：“你呢？甚么时候去拜访一下你家人。”
“我外婆去世啦。”冲小多说，“读大学那会回来办的，爸妈离婚了，爸爸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人都找不到，妈妈嫁去台湾了。”
项诚点点头，冲小多说：“我爸以前是打渔的，就在珠海的渔村，后来经济开发，发展起来了。家里被政府征地，补了一百多万的拆迁款，那个时候一百万很多很多，相当於现在的好几百万吧。”
“巨款。”项诚说。
“嗯。”冲小多说，“人突然一下有了一笔钱，又是在刚刚改革开放没多久的时候，那个时代里，哪里懂未雨绸缪的道理？对吧，现在大家才有紧迫感，知道要养老，要存钱，我爸那种渔民，都是花一天算一天，觉得一百多万，一辈子也花不完。”
“后来呢？”项诚问。
“后来他就学坏了，被村里差不多情况的朋友教坏，钱多得花不完，大家就去赌钱，赌着赌着，就没啦。”冲小多扒拉几下饭，吃惯了项诚做的菜，这火车餐简直就是猪食，“我奶奶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最后被他气死了，我就和外婆过了。”
“奶奶还在？”项诚问，“老人家不容易，可能就指望你了。”
“气死了。”冲小多说，“字面上的意思，活活气死的。”
项诚：“……”
“她听到我爸把钱挥霍光了，债主来收房子，还倒欠几十万，就上吊了。”冲小多说，“就挂在电风扇上，那天我甚么都不知道，听见我妈和债主吵架，我妈直接走了，我还在房间里玩，出来闻到好臭，奶奶的舌头都伸出来了，做了好几个月的噩梦。”
项诚拧开水，倒了点给冲小多喝。
“有钱没寄托。”项诚说，“我爸就常说，钱财都是身外物，要看你想做甚么，没理想的生活，就像行屍走肉一样。”
冲小多说：“是这么说，可是现实难把握，大家都逃不出这个圈。在乡下住，青山绿水的，没甚么烦恼，生活也没有大城市方便。”
“如果让你去农村生活，你去吗？”项诚问。
“看和谁。”冲小多想了想，说，“看能找到甚么事情做，我还没想好，接下来要做甚么呢，没朋友。”
项诚望向窗外，悠然道：“乡下有乡下的好，大山、大江、山精野怪、动物、自然，这些都是人的朋友。”
“你相信世界上有鬼魂吗？”冲小多话头一转，忽然问，“我外婆说，世界上有很多妖精，他们是原本就活在大地上的生灵，在很多角落里，悄悄看着咱们。”
“相信。”项诚想了想，说，“我没文化，不知道鬼魂神怪的科学原理，不过我相信有。”
“嗯。”冲小多笑着说，“你把我们读书的时间拿来走路，去过很多地方，一定听说过很多传说。”
项诚收起饭盒，朝冲小多说：“我有一次在湘西……”
冲小多：“……”
冲小多脸色瞬变，头皮一下就麻了，心想我错了，不该提到甚么鬼魂精怪上的，然而恐惧心理却完全压制不住好奇心，又有点期待项诚把话说完。
项诚意识到了，忙道：“对不起，开玩笑的，忘了你怕这个。”
“没……没有。”冲小多嘴角抽搐，说，“我其实不怕，真的。“
项诚去扔饭盒。冲小多坐在铺位上，想起那个盛传全中国的“湘西赶屍”，背后登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从赶屍联想到粤语长片里的僵屍，又联想到阴魂，越来越坐不住，心想项诚怎么还不回来！
卧铺包厢门哗啦一下拉开，冲小多看到一张青黑色的脸，哇一声鬼叫起来，把里外的人都吓得够呛。项诚马上扔了烟头冲进来，看看冲小多，又看外面的一男一女，俩情侣。
“没事吧？”项诚说。
“没有。”冲小多心有余悸，说，“我自己吓自己。”
“没事吧？”那男生伸手过来，摸了摸冲小多的额头，冲小多抱着枕头，倒在铺位上喘气，女孩子笑着进来，说：“不舒服？”
冲小多刚才看到了一张死人脸，不过肯定是想太多了被吓的。项诚回来以后，把水果拿出来，分给两人吃，男生点头道谢谢。冲小多抱着被子，朝项诚那边蹭了蹭，说：“你在湘西看到甚么了？”
项诚：“……”
冲小多说：“你说下去吧，不然我会更害怕。”
“去湘西。”项诚说，“听说有人在山里看到一个山怪，很快就跑了，像神农架的野人。”
“肯定不是！”冲小多说。
对铺情侣好奇地看着他俩，冲小多说：“你说啊，说完我就不害怕了。”
项诚想了想，答道：“有了，赶屍。”
冲小多嗖的一下，毛又要炸了，对铺情侣却很有兴趣，女孩子认真地听。
“有一次，搭了个顺风车。”项诚说，“走夜路，半夜十二点，司机开着远光灯，照见路边一队人的背后，他们正在慢慢地走。我摇下窗子，司机让我别吭声，否则会有麻烦，这就是赶屍。”
所有人：“……”
冲小多想到那个画面，黑暗的公路上，车开过去，远光灯照着一队诡异地在路边行走，也不回头的人，简直是毛骨悚然。
“不是一跳一跳的吗？”冲小多说。
“当然不是。”项诚说，“膝盖能弯，走路的动作，就和正常人没两样。”
“具体多少人？”冲小多好奇地问。
“六个。”项诚答道，“赶屍不过十，三、六、九，屍走在前面。”
冲小多握着被子，被里钻出一个鸟头，侧头看着项诚。
男生笑了笑，摇摇头，没说甚么。
项诚朝冲小多说：“司机说，开车下乡，碰到这种慢慢走、不张望、手里没拿东西，也不说话的队伍，千万别停下，也别去问人需要帮忙不。”
项诚一说出来，冲小多就没那么怕了，问：“为甚么能让它们走动呢？”
项诚说：“类似於寄生虫，道教有‘三屍’一说，上丹田，中丹田，下丹田，踞、踬、跻，将这种寄生虫放在人的身上，就能利用一些特殊的植物装在长竹竿上，挥来挥去，来让死去的屍体再行动。”
“可以让它们跳舞吗？”冲小多笑着说。
项诚想了想，答道：“没有试过，有机会可以试试。”
冲小多说：“后来呢？”
“后来，我们的车当然就开走了。”项诚说。
冲小多说：“如果屍体突然回头看你的话，会怎么样？”
项诚：“别这么说，太恐怖了。”
冲小多哈哈地笑了起来，又说：“好啦开个玩笑，是真的吗？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项诚说：“《故事会》上看的。”
大家都笑了起来，冲小多说：“你好喜欢看《故事会》。”
“专业书籍。”项诚随口道。
冲小多又笑了起来。
那对情侣里的男生说：“以前我们实习的时候，太平间也经常传说丢屍体，要不给你们讲个？”
“你给老娘闭嘴！”那女孩炸毛道。
“好了好了，不说。”男生忙道。
冲小多大笑。
“《故事会》上说的吗？”冲小多手肘顶顶项诚，打趣道。
项诚没有说话，指指枕头，示意你躺着，别说了。
於是这事暂时被揭过，夜幕降下，冲小多找出复习资料给项诚看，项诚的神色变得很古怪。
“你不是要考国导吗？”
“哪里找来的？”
“王仁帮我借的。”冲小多说，“上面还有景点的笔记呢。”
项诚一副惨不忍睹的表情，说：“真该谢谢王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