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本身,又是什么?」陆游皱了眉头道:「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这些东西?」
辛弃疾沉默了几秒钟,看了眼开着的门窗道:「陆大人,再说下去,就要犯忌讳了。」
陆游意识到他在暗示着什么,在确认左右没有旁人之后,亲自起身去关了门窗。
他从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物,无论是几任妻子的择选,还是在皇帝面前如何行事,都是跟着自幼读得书来的。
可是在接触临国之后,在看了那无心翻阅的几本书以后,他总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如堤坝溃烂一般,日复一日的往外倾泻着。
甚至是在思念唐婉的时候,自己也会下意识地比对临宋的种种不同。
如果唐婉活在如今的扬州城,恐怕也不会抑郁成疾的早亡吧。
真的要说吗?
陆大人可信吗?
辛弃疾清楚他问的这些东西,一旦传到第三个人的耳朵里,会有多大的祸患。
可是陆大人从相识起就待他不薄,做事的时候也总是会考虑他的感受,早已如父兄一般在照顾他于生活於官场中的种种。
「说吧。」陆游皱眉道:「大逆不道的话,我只当做都没有听见。」
辛弃疾缓缓起身,在他面前双膝跪了下来。
他低着头,姿态谦卑如一个孝子。
「所谓的尊重人本身的存在,就是尊重人性,与每个人的存在。」
「无论是婢子、娼妓,还是高官、圣贤,都是平等的人,不因其身份而卑贱高贵,也不因其地位就有何优待和苛求。」
哪怕是卑贱到尘埃里的奴仆,都不应该被私自责罚鞭笞,任何事情都应该交给法律来公平的处理。
所以,无论是元首,还是任何身份的人,都应该平起平坐,而不是一方低贱于某一方,活该做谁的奴仆。
辛弃疾很久没有跪着了。
他知道,其实陆游并不会因为这些话而暴怒,自己其实也并不需要跪。
可是他说的这些东西,全部都与自己从前二十年前学习的东西相悖,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他每说出一个字出来,心里都在煎熬和痛苦。
就好像,从小到大的一切,都在告诉他尊卑有别,长幼有序,长辈是不可能有错,也万万不能顶撞反驳的。
可是在临国人的思想里,老幼都应该平等的对话和互相尊重,每个人的观念虽然不一样,可在话语权面前应该是一致的。
幼儿懵懂无知,可他们的需求应该被同等的对待,做错事了也应该被责罚指教。
老人虽然年岁已高,但同样在法律面前平等无异,一样不应该有任何特殊照顾。
他在向陆游陈述这些东西的时候,心里都在挣扎和自我谴责。
「……也正因如此,承认和尊重人性,同样也是极难的事情。」
陆游一手握着茶盏,只觉得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全身都在微微的颤抖。
他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喉舌,缓缓开口道:「难道临安的人,就不尊重人性吗。」
辛弃疾没有抬头看他,只慢慢道:「比如……男女平等。」
「女人也是人,女人也应该有喜怒哀乐,也会有进取心和各种各样的欲望。」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道:「宋国人,从来认为女人只应做一尊菩萨,做圣洁无尘的存在,不是吗?」
「放肆!」陆游摔了茶盏喝道:「你真是读书读坏了脑子!」
辛弃疾跪在那里,不再吭声。
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到了极点。
女人,在宋国人的眼里,就是不应该有欲望的。
且不说争强好胜之心,学习进取之心——这些都有违妇德妇道。
哪怕他在街上伫立许久,也能看见各种各样穿着妍丽的女子,有的还或牵或抱着相伴的男性,可以当众附耳私语甚至亲吻。
可这一切,对於宋人而言,全都是不能理解和原谅的过错。
尊重人性这四个字,根本就无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