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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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祈回来的时候,跟换了个人似的,不再饮酒作乐,也不再调戏自己府邸里的男丁,就连时常挂在脸上的温柔笑颜也扯了下来,仿佛那只是个工具。
她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看书。
头发不再披散於肩,衣服也终於穿的一丝不苟,仿佛从前那个放浪形骸的女子是另一个人般。
她原本是完颜雍的弃子,被弃置的原因是难以掌控。
可只是去了一趟扬州,这女人变得冷漠而不苟言笑,甚至不再拿男人取乐子了。
得知她居然没被临国人带走,而是完好无损的回来以后,有些大臣又忍不住去踏足她的府邸,可那云府的大门紧闭不开,根本不给任何机会。
东京甚至开始有人散播谣言,说是这艳名远扬的郡夫人被毁了容貌,再也没脸见人了。
完颜雍受够了这种感觉。
每一次都是这样,她想让自己去见她,自己就跟那饥饿的鱼一般一口咬到那钩子上。
她到底想干什么?
完颜雍走进云府的时候,所有仆从都训练有素的敞开门,引导着他进入内室。
而内室的房舍里点着十几只蜡烛,即使是阴天也光线明亮,四处墙壁上都贴着手稿和算纸,仿佛一个复古风格的实验室。
完颜雍愣了一下,在看到云祈的时候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身上的气质,完全变了。
从前这女人犹如荼蘼之花,如今眉眼冷冽无情无欲,连妆容都不再描画,素面朝天的任由他过来。
可哪怕是不施粉黛,她依旧眉黛春山,眼眸明净。
「云祈。」完颜雍靠近墙壁,去看这满墙的手书,里面的字元他大多看不懂,想来是时国的文字。
「你在算什么。」
「皇上来了。」云祈随手把圆珠笔架在耳后,揉着手腕喝了一盏茶。
完颜雍这才意识到,她带回来了两盒写字的临国纸笔——不需研墨铺砚,更不会溅的袖子上都有墨蹟。
难怪这字迹如此窍小!
「废话就不多说了。」云祈放下茶盏,双眸注视着他道:「微臣去了趟扬州城,意外的见到一个——原本以为,已经彻底与微臣无关的人。」
她现在说话开始用敬语了?
这还是云祈吗?
「这个人,和你那个十几年的计画有关?」完颜雍皱眉看着她光滑的脸颊:「十几年前你才多大?」
云祈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平直道:「微臣想杀了他,不惜一切代价。」
她咬字清晰,目光端的极稳,这语气已经不是在盟誓一般的说出心愿,而是如一个信徒在宣扬着信念。
云祈是女人,语气再冷硬也难以有入骨的杀气。
可完颜雍凭直觉能够感觉得到,她说的是真的。
她好像突然活过来了。
眼神有了聚焦,身子也不再如草芥般随意践踏。
为了——谁?
完颜雍原本是来找她谈正事的,可此刻见天色尚早,竟也问起多的事情来:「凭你的本事,杀谁不都是相当轻松的事情吗?」
「不,」云祈抬起手掌,给他看自己窍细的指节:「临国的枪/械,可以小到这种地步。」
「微臣想要靠近他,恐怕刀还没有亮出来,就已经死於非命了。」
她认真了。
完颜雍只觉得是路边捡到的难以驯服的野猫,突然为了一条鱼能顺毛俯首,心情相当的微妙。
「你难道……想杀临国元首?」
「不。」云祈再度抬起头来,注视着他的双眸道:「我想毁掉那个人,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毁掉临国。」
「我愿意为这件事付出一切。」
完颜雍听到这句话时,忍不住抚掌大笑道:「云祈,你刚来金国的时候,妖异如出世之人,如今竟为一个人能言辞激烈到这种程度——难不成是负心郎?」
「不是。」云祈缓缓道:「他的爷爷才是我最想杀的人,可我根本接近不了那个地方。」
一切如她所预料的那样,江银镇被全城戒严,龙辉已经藏到了深处。
哪怕她只是接近他的住所,恐怕都会被摄像头和狙击器同步瞄准。
「爷爷?」完颜雍挑起眉来:「你难道想杀一个孩子?」
「嗯,」云祈垂眸整理着文稿,语气冷漠而毫无悲悯:「是那人的心头血,用半生培养出来的精粹之才。」
「难不成,是那老头子对你做过什么?」完颜雍摸着下巴道:「难怪我觉得你不对劲……你是从前遇着什么事了?」
好色这事无关老幼,他们金国的小孩四五岁就知道摸奶摸腿,完全看有没有人约束。
「他可能根本不知道我的样貌,也可能早对我留心已久。」云祈顿了一下,只起身把贴着的文稿标出顺序来,看似漫不经心地转移着话题:「皇上今天过来,不就是为了再次确认我安全与否么?」
完颜雍这才想起来自己过来的目的,皱眉道:「你在宣誓效忠吗?」
「需要我跪下来吗?」云祈淡淡道:「还是亲吻你的靴子或者袍尾?」
——她说的太轻描淡写,以至於完颜雍又觉得自己失去了控制权。
他的眼神一寸寸的收紧,口吻意味深长:「如果我重用你,需要你去做半年的军妓呢。」
「那便去,从出逃临国开始,我就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云祈面不改色的写着数字序号,检查自己整理的资料有没有丢失:「但多半非死即伤,你不会这么做。」
完颜雍其实想给这女人一刀,让她死了最好。
他不喜欢和比自己聪明的人打交道。
「好了,说正题吧。」
云祈缓缓起身,把那圆珠笔又架回耳朵上。
「金国烂到骨子里了,这事我已经说过了。」
完颜雍没有被她的这句话激怒,而是定了定眼神看着她:「唐以现在做的很好。」
他公开直接的和所有高官分割利益,直白到令朝野震惊。
可是正因为利益被划分明确,所有贵族和世家都能得到对等的好处,种种改革也极为顺畅,阻力极小。
唐以毕竟是个商人,清楚人心难以笼络,感情随时可能会变,唯有利益二字永不褪色。
正因如此,他用公开直接的方式,把政治之事如生意场上商人分利一般摊开来谈。
哪怕再多的人背后骂这唐尚书无德无耻,却也抵挡不了这个诱惑。
——这种做法,是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
在利益分割明确的情况下,唐以用相当微妙的姿态立身与金廷之中,与绝大多数官吏都关系处的颇好。
他精简官职,明确职位体系,提出明确的策略去安抚民族矛盾,同时予以清晰的思路进行边境的资讯传导和资讯网路建立。
很多思路都令人耳目一新,让完颜雍根本不敢把他放去临国。
这种人如果呆在临国,会折腾出多大的动静出来!
「朕现在怀疑的是,」他的眼睛盯着那瘦削的女子,语气玩味:「你怎么让朕相信,你做的,会比他做的更好?」
云祈静静坐在那里,听到这番话的时候,反而泛起笑容来。
「还有,你可知道,临国现在与我们金国签了合约,肯交易成百上千的手电筒!」完颜雍用相当狂热的语气在谈论这事情,仿佛明日就可以攻破蒙古,成为北方霸主。
「你,一介女子,既不能顶替唐以的改革之位,也无法在沙场上立战功,就凭所谓的驭人之术,就妄想着得到朕的重用?」完颜雍说到此时,已露出讥讽的笑容来:「若是有意入我后宫,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云祈等他说完了,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淡淡道:「坐。」
完颜雍皱眉道:「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吗?」
「你想站着?」云祈挑眉道:「那随意吧。」
她放下茶盏,在杯盏接触桐木桌面时用尾指轻垫,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
「金国最大的问题,不在於防守割据,官制糜烂,而在於钱。」
钱?
完颜雍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提到这个事情,一时间脑子里已成的思绪被打乱,心里也有几分茫然。
金国差钱?
如今商贸往来频繁,哪里有这个道理?
「真不坐?」云祈的说话语气像极了大学时准备授课的老师,此刻姿态也越来越放松下来:「钱币的铸造流通,与榷场的商贸往来,会影响金国的国运昌隆与否。」
「你在说什么东西?」完颜雍打断道:「吏部尚书户部尚书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你凭什么这么说?」
恐怕是又要来妖言惑众的那一套!
「皇上。」云祈慢慢道:「想要打蒙古也好,攻南宋也好,首先要有钱。」
「这话不假,可是——」
「可是金国现在连铸币之铜都不够,不是吗?」
完颜雍心想着女人怎么什么都知道,恼怒道:「可已经发行了纸钞,这事轮不着你担心!」
「第一个问题,在於钱币的流通和发行。」
「第二个问题,在於金宋贸易之差过大。」
云祈抬起眸子来,笑的温润平和:「这两个问题,都可以用一个法子来解决。」
「而知道答案的,只有我一人。」
「陛下现在还觉得,一介女子,无甚用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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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有些尴尬。
完颜雍这次来,其实有出口恶气的成分。
他讨厌这个女人胜券在握的姿态,更讨厌她无所不知的样子。
也可能是在讨厌,每次都会不自觉地被她摆布的自己。
眼看着金国如今形势一片大好,军政各有突破之处,明显就要走向更加昌盛的局面,他才会来这云府,想要狠狠地打这女人的脸。
可是这一回,又是他哑口无言,还不得不听着。
——自然是可以不听的。
这事如果换成完颜亮,恐怕早就强要了这女人数次,等索然无味了就一剑杀掉,根本不关心这其中的曲折。
可他是完颜雍。
他是想要成就千秋霸业,折服天下的完颜雍。
所以皇上深吸一口气,还是坐了下来,压着性子道:「你要是放不出个屁来,今晚就拿你的头去喂狗。」
云祈低头从文稿中翻出几张纸,给他看自己梳理的情况。
金国由於民族特色,最开始过得是渔猎游牧的生活。
在打下辽国,正式建立金国之后,由於体制没有完全建立,金国一直使用辽宋的旧钱,没有明确的货币体制——他们所流通的货币,主要都来自于宋国。
而到了正隆二年,也就是完颜亮还在当政的五年前,上头的人才感觉不太对劲,宣布议铸铜钱,禁止铜制品外流,并且开始大肆收集民间铜器用来铸造「正隆通宝」。
问题在於,金国的铜矿并不太够。
铸造兵器要铜,修剪宫廷需要铜,哪怕就是朝拜礼佛,也需要用铜来铸造法器。
正因如此,在铜矿并不充裕情况下铸造钱币,可能铸个十几万贯钱,成本需要八十几万。
这意味着,整个金国的货币体系极不稳定,而且难以控制。
宋朝在北宋时期就开始发行交子,完颜亮自然也有样学样,在七年前开始设置交钞库和引造钞引库。
他想要达成的,是能够让铜钱和纸币能够同时发行,纸币面额也划分了五等,最低值20贯钱,最高值1000贯钱。
而因为贸易往来,宋代流行的银铤也同样相当受欢迎,毕竟金银天然是货币。
「也就是说,现在金国的货币体系,是完全依赖于宋国每年进贡的二十万银,以及榷场往来时获取的铜钱,」云祈给他看自己画的资料分析图,如学者一般姿态沉稳:「而纸币印发量一旦失控,整个体系都会崩塌。」
完颜雍虽然聪慧,对於她讲的内容也处在半懂不懂的状态里。
他本身就敏而好学,不会在这种时候还端着君王的架子,只思索着询问道:「那吩咐交钞库少印一些,不就完了?」
云祈揉了揉眉心,颇有种给小学生上课的感觉,只耐心地引导道:「陛下想一想,一旦战争爆发,或者宋朝那边单方面终止了铜币的流入,军费开支会不断上涨,为了安抚军士,纸钞只会越印越多。」
人们不是不知道钱印多了就不值钱了,可局势面前,有时候他们并没有选择。
「什么意思?」完颜雍突然觉得自己不懂‘钱’这个概念了,追问道:「有这么重要吗?」
云祈深吸一口气,跟板书似的用力写了一行字出来。
「货币的本质是债务,持有货币的本质是持有货币发行者的债权。」
「金国最大的危机,在於货币发行量能够被宋国随意干涉,且贵金属储备严重不足——这是我要谈的第一个问题。」
完颜雍深呼吸了一口气,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
唐以和她关注的不是一个领域里的事情,但云祈说的这个,确实不是和贵族官僚打理好关系就能搞定的事情。
因为没有就是没有,金国境内铜矿少是既定事实,这也极有可能是完颜亮执意要打下南宋的原因之一。
别说兵乱爆发了,一旦旱涝灾害发生,百姓们收成受损,朝廷更拿不出钱来——因而必然会加印纸钞,让情况进一步恶化。
「第二个问题,就在於贸易之差上。」云祈见这皇帝明显听懂了,这才循循善诱的教他如何看清另一个问题:「陛下对於榷场之事,应该有所了解吧。」
榷场的榷字,意思就是专营、专卖。
辽、夏、金三国,都曾与宋国建立密切的官营贸易,但这官营之中同样也有民间的商人参与,只是要缴纳对应的税银、牙钱,通过特定的凭证才能够进场贸易。
宋国从北逃到南,其实有割尾求生的意思在里面。
根据云祈的观察和分析,宋国在迁都之前,经济重心实际上已经在不断南移了。
她虽然不能如柳恣他们那样判断如今处在小冰河期,但根据气象资料的搜集也能够明白,如今北方的岁收越来越少,放牧也越来越难。
到了冬天,草原上河道冰封、牧草枯死,无论牛羊还是牧人都极难渡冬,正是在气候不断恶化的情况下,蒙古和金国才会不断地想要南下,去掠夺更多的资源。
虽然从战争层面来讲,宋国和金国都各有劣势,但是在贸易方面,宋国却是富的流油,是五国之中最出挑的那个。
原因就在於,北方的游牧民族高度依赖他们宋国的茶、布、粮、香料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