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习惯虯泽的气候,简禾将衣裳裹紧了一些,轻轻撩开了车帘的一角,朝外看去。
马车前人头攒动,人人都在等着施舍。十米之遥的地方,是一座破庙。贺熠悻悻地拍干净了身上的泥土,不经意间,抬起头来,与简禾四目相对。
身后的邬夫人抱怨道:「哎哟,冷死了,快把车帘放下来吧,有什么好看的啊?」
简禾充耳不闻,好似被魇住了一样,微微睁大了眼睛。
隔着人海,贺熠在庙门一屁股坐下,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干硬的馒头,一言不发地嚼着,不甘示弱地、直勾勾地盯着车上的少女。
派发干粮的侍女瞧见了落单的他,面带怜悯,朝他走去。站定没多久,不知说了些什么,侍女就气呼呼地一蹬脚,跑了回来,一边抆着脸,一边恨恨地道:「岂有此理,那个臭乞丐也太不知好歹了!给他吃的非但不道谢,还往我脸上吐口水!说什么自己不是乞丐,不要施舍……」
邬夫人皱眉,道:「现在的乞儿都这么嚣张了?罢了罢了,街上的狗咬了你,你难不成还要去咬回他一口。走吧。」
虯泽占地宽广,城墙望不见尽头。在这里一耽搁,车子没能在大雪下起来前回到位於城东的府中了,众人在附近的一家客栈停下避雪。趁着众人不留神,简禾悄悄地退出了店门,不顾一切地往刚才的破庙跑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股离经叛道的冲动从何而来。然而,从见到那个孩子起,就有种莫名心悸的感觉在驱使她、告诉她——必须去见他一面,越快越好。
沿着车轮的痕迹,她跑到了土地庙前,风已经越发湿润,雪快下了。
刚才聚集在空地上的小乞丐早已群作鸟散。黑黝黝的庙门敞开着。简禾咽了口唾沫,踏入了庙中。眼睛还没适应庙中的光线,就有一块小石头砸在了她鞋子前的空地上,伴随而来的是一个恶狠狠的声音:「滚出去!我不用你们施舍!」
简禾被吓了一跳,闻声转过头去,这才看见角落里缩着她要找的人,一片漆黑中,他的眼珠子也泛着绿森森的光,大腿上还放着两个发黄的馒头,仿佛一只张牙舞爪、竖起了满身尖刺的小兽。
这么凶神恶煞的模样,换做是谁看见,都会心里一颤。简禾孤身站在这里,自然也有些害怕,可害怕归害怕,她的双腿仍钉在了原地,没有逃开。她深吸口气,鼓起勇气道:「我没有把你当乞丐,我不是来施舍你的,我……我是进来躲雪的。」
「滚出去。」贺熠嫌恶地又拾起了一块石头,忽然一愣,微微探前了身子,眯眼瞅了她半晌,恍然道:「你是刚才马车上的人?」
「是我是我,我还以为你刚才没看见我呢。」简禾连连点头,在他身前蹲下来,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纸包,揣在胸前,糯糯地道:「车上的那个人是我的……我的姨妈。她给我买了馒头,可我吃不完,要是扔掉了会被骂的,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纸包里装着两个馒头,已经没有刚出笼时那么热乎了,但是被她小小的体温捂着,还是很软的,比那些硬得像石头的馒头都好下口多了。
贺熠怀疑地瞅了她半晌,终於试探着碰了碰那个纸包。简禾抱膝蹲着,手举在半空,不闪不避,殷殷期待地看着他。
她的手心和馒头都泛着莹润干净的光泽,既让人自惭形秽,又让人想一口咬下去……贺熠不自然地缩了缩手指,微微发抖,将馒头抓在了手中,低头嗅了嗅,终於大口咬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他太久没有吃过热的东西了,整个胃都在轻微地痉挛着。
有了一种投喂小野兽的诡秘快感,简禾高兴地凑近了些,问道:「好吃吗?」
将馒头都填进了肚子里,贺熠依依不舍而又津津有味地舔干净了纸包上粘着的馒头皮,哼道:「凑合……你为什么要接近我?」
「我也说不清楚,可是,我在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很想和你做朋友了。」简禾将下巴搁在了膝上,含笑望着他,温柔得让贺熠无所适从。
贺熠撇开头,轻蔑道:「做朋友有什么好。你家里人又不会让你和我做朋友。」
「谁说的,他们管不了我喜欢和谁一起。」简禾托腮,好奇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几岁啦?」
「问人家叫什么名字前,自己应该报上名来吧。」
「说得也是。」简禾一拍头:「我叫简禾,禾苗的禾。」
贺熠眼底微微一暗,捏得纸包轻轻响了声。
他想说,他娘不识字,他也不识字。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有点儿丢人,不想告诉她。
就在这时,庙门前传来了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哎哟,找到了,你这孩……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都要下雪了!」
俨如梦境被打破了,贺熠瞬间清醒。原来是邬夫人的侍女发现简禾不见了,追到了这里来。简禾被她拉了起来往门外拖去。她连连回头,不甘心地道:「哎,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贺熠支起一条腿,抛了抛纸团,微微一笑,露出了单边浅浅的梨涡:「下一次再见到你,我就告诉你。」
上一辈子那一点点的缘分,到了这一世就被稀释得更加浅薄。红尘滚滚中,两条云泥之别的平行线短暂地相交一瞬,就朝着不同的方向奔去,才是最合理的结局。不到两个月,贺熠就离开了虯泽。
两人的再一次见面,已经是三年后的事了。
三年后的夏季,虯泽发生了好几件大事。先是商贾巨富之家公孙氏发生了火灾。意外发生时,正好是人人都在熟睡的半夜时分。虽然没有满门覆灭,可也死伤惨重,元气大伤。
半个月后,邬家动乱,家主之位易手,邬家夫妇身亡。家里只剩下了一个豺狼似的、怀有不轨之心的新家主。
寄人篱下的简禾无处可躲,连夜随着两个侍女逃出了虯泽。在一处驿站歇息时,她在荒草堆里发现了一个半大的少年,被烧伤了一手一脚,奄奄一息,毫无反应。
简禾心脏怦怦直跳,撩开了他的黑发,可见眉间一道血色长痕,艳丽而天真,是她久违了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