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2 / 2)

简禾愕然了片晌,心中一沉,忽然明白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不是什么实景,而是夜阑雨的神识。

重伤虚弱的人,若到了垂危的边缘,神识的壁垒就会变弱。那时,生命中难以磨灭的场景,将会从中溢出,重映一次。也就是所谓的“走马观花”。

夜阑雨的神识把她吸纳了进来。也就是说,现实中的他受到背后那道崩裂的伤势的影响,如今恐怕已是生命垂危、状况堪忧!

无奈的是,纵然简禾想要回到现实,却打破不了这个状况。她是被“请”进这片神识的客人。如果夜阑雨的回忆还没有结束,那么,这片幻象是不会消失的。

虽然现在看不到夜阑雨的身影,但不必忧心会找不到他。既然安排她附身在这个大汉的身子上,那么,只消安静等待,就一定能找到夜阑雨所在的地方。

简禾稍稍定神,随着这个大汉在街上走动。通过此人与街坊的只言片语,简禾听出来了,此地名叫河清。

沿着长街向前,这名壮汉熟门熟路地进了一座雕花大门半启的小楼中。

空气中,甜腻的脂粉香气扑鼻而来,几名婀娜多姿的女子迎了上来,巧笑倩兮,娇嗔了几句,无非就是“大爷,奴想死你啦”、“您终於来了”之类的欢场之语。

简禾暗道:“是青楼。资讯对上了,夜阑雨的母亲是位青楼女子,具体不详。这里恐怕就是他娘亲曾经栖身过的场所。这段回忆,也一定是在他在被接到丹暄之前发生的。”

来不及多想,简禾附身的这壮汉就揽住了一个相熟姑娘的细腰,一起穿过了红帐翻飞、靡靡之音不断的大堂,正要抬脚往楼上走去。

就在这时,旁边的一个房门被猛然掀开。杯盏落地的叮叮当当声,伴随着夹杂了粗言烂语的怒駡声响彻整个大堂,惹来了许多人的侧目。

一个身着黛色衣裳的女子慌不择路地从房中窜出,眼角垂着泪,跪在地上,慌慌张张地在捡起了散落在地的酒壶等物。

从那两扇大开的门之间,不时还有杯子被扔出来。其中一样,还直直地砸在了女子的心口,洒下了一滩难看的酒渍。

从简禾的这个角度,只能瞧见这名女子含着泪的侧脸。很容易便瞧得出,她已经不再年轻了,并非二八年华的鲜嫩姑娘了,可仍残存着几分昔日的感觉,依稀可看出当年的容颜。

“哎!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啦?!”老鸨闻讯赶来,看到匍匐在地的女子,面色微变。那客人还在骂骂咧咧。原来,不过是这女子进去斟酒时,被几个醉醺醺的男人缠住,让她弹几曲时下欢场常见的曲目。女子弹错了好几个音,就被抓着头发赏了几个耳光,侮辱至此。

老鸨挤出一个笑容,上前娇声赔罪道:“客官,有话好好说嘛,是我这儿的姑娘做得不对么?我们给您赔不是就是了。”

说罢,给那女子使了个眼色。那名女子拭掉了泪水,忙不迭地钻入了后堂。

简禾听到她附身的这个壮汉收回目光,边上楼梯边道:“那是什么人啊?”

倚在身旁的女人仗着熟悉,也不隐瞒,道:“那个客人呀,出了名的脾气不好,喝上头了就动辄对我们又打又踢。可他出手又很阔绰,上门就是客嘛,不能真的把人赶走。现在,除了那些实在缺钱的,也没人愿意去伺候他啦。”

壮汉道:“我不是问他,我说的是那个被扔出来的女人。”

女人掩嘴,嘻嘻道:“她嘛,不就是以前的河清的第一名妓呗。十多年前在我们这儿名噪一时,后来有个公子哥儿来替她赎身,也就走了呗。”

“那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话说来就长了。我们呀,本来都以为她不会再出现了。就算再碰面,她都是世家少奶奶了,肯定也会装作不认识我们。谁知道,就在消失了几年以后,她居然带了个拖油瓶回来,求我们这儿收留她。”这女人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同情:“你说吧,连自己都不太养得活,还要多带一个体弱多病的儿子回来,这不是雪上加霜么?从前仰慕她的客人见了她如今年老色衰的模样,一个二个跑个精光,她就慢慢只能做些端茶递水、弹琴斟酒的下栏活儿,日子当然过得艰难咯……”

听到这儿,简禾的视线骤然一暗。再睁开眼睛时,她已经来到了一座小桥边了。

杨柳依依,江南三月。

此处,正是刚才那座青楼的后院。

低头一看,简禾松了口气——她这次终於没有附在胸毛大哥的身上了!而是穿着刚才在蛇蛋中滚过的那身衣裳。不过,手却碰不到任何东西,来来往往的人也对她视若无睹。

罢了,成了空气好歹也比满胸长毛要好。

系统:“……”

潺潺流水边,一个穿着灰扑扑衣裳的小孩儿抱膝坐着,下巴枕在膝盖上,安静地望着水中的鱼儿,身旁还放了一个喝空了的药碗。

正是五六岁左右的夜阑雨。

仗着他看不到自己,简禾弯腰,凑近了看他嫩得出水的小脸蛋。

估计是身体不好的缘故,夜阑雨小时候亦是肤色雪白,毫无血色。一双眼珠又黑又亮又圆,真真儿比小姑娘还漂亮,让人忍不住想抱在怀里,揉揉他的小手,搓搓他的头发。

不该说他是小白花,应该是小娇花才对。

身后有脚步声走近,方才的老鸨摇着扇子走近,道:“小黑,你在做什么?又在看鱼?”

简禾:“……”

小黑?

不是吧,原来夜阑雨的小名叫小黑?怎么跟唤狗儿似的?

“嗯。”夜阑雨应了一声,又道:“我娘在哪里?”

老鸨估计是有点於心不忍,不愿他看到刚才那不堪的一幕,便道:“你娘在干活呢,你乖乖在这里呆着,不要去妨碍你娘,省得她嫌你麻烦不要你。”

听到这句话,夜阑雨就不动了,又坐了回去。

四下无人,老鸨半蹲下来,忍不住道:“小黑,你知道你爹是什么人吗?他人在哪里啊?”

夜阑雨道:“他死了。”

老鸨噎了噎,又道:“你今年几岁了?也有六岁了吧,今年生辰想要什么礼物?”

这一次,夜阑雨回答得很快,憧憬道:“我想要糖。”

“就这么简单?”老鸨嗤笑,没耐心继续听了,遂摆摆手道:“行了,不逗你了。老是怪模怪样的。”

简禾木桩似的立在一边,目送着老鸨远去,心道:“奇了怪了,这段回忆有什么特殊之处么?为什么要让我看它?”

再看回夜阑雨。老鸨来了又走,他却像是丝毫不在意,随手折下了柳树的叶子,把玩了片刻,竟让他折出了一只仙鹤。随后,又是小兔子、小狗……

简禾肃然起敬,没想到夜阑雨居然有折纸艺人的天分。不过,想来,贺熠不也喜欢对着烛火做动物的手影么?

正当她这么想着时,幻象又变了。

这回,她处在了一个富丽堂皇的房间中,侍立在一旁。低头一看,自己依然平胸,万幸的是,衣衫整洁,没有胸毛。原来是被囿於一个小厮的身体中了。

这又是哪里?

这时,一道哭天抢地之声自前方传来。

房门打开了,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被两个近侍搀扶了进来。简禾附身的这个好兄弟立刻迎了上去,帮忙扶着。

一阵扑鼻的酒气涌入鼻腔,近距离看,才发现这喝醉的男人的相貌竟然还挺英俊的。然而,眼袋颇重,下盘虚浮,虽佩仙剑,却无半点仙士风范,一看便是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纨絝。

从进门开始,他嘴中就念念有词,直到被扶到了床边,还抓着侍从的手臂,哭诉道:“我恨啊!崔良那婆娘……竟然骗我,我夜勖司……居然,替一个外姓家奴养了十多年的儿子!景平,景平啊……”

简禾听见自己附身的好兄弟说出这句话:“可是,老爷,我听说那人护二少爷护得很紧,万一她不肯让二少爷认祖归宗……”

“她哪有什么不肯的?”夜勖司不耐烦地一摆手,醉醺醺道:“都是个染了重病、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砸下千金都救不回来,还哪里有那个力气跟我争?!崔良那婆娘,连妾侍也不让我纳……哼,这次,我就偏要带一个低贱的娼妓之子回去,看她有什么好说的……”

听到这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的自白,简禾皱着眉,慢慢消化。随着一段补充资讯浮现於脑海中,她倏地反应过来,终於明白了前因后果。

原来是这样。

这个男人,是夜阑雨的亲生父亲。

“崔良”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夜景平则是二人的独子,即是夜阑雨同父异母的兄长。

可现在听来,似乎夜景平是崔良在嫁人之前就怀上的。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夜勖司最近发现了这个秘密。

从前畏惧妻子娘家势力大,连纳妾也不敢。如今,发现了这个不堪的秘密后,夜勖司火冒三丈,腰杆瞬间就挺直了。回头来寻找夜阑雨,大摇大摆地把他接回去,不过是为了羞辱崔良。

而由始至终,夜景平一直被蒙在鼓里。他不知道自己并非夜勖司的亲生骨肉,又趾高气昂惯了,才会对突然冒出来的夜阑雨抱有这么大的敌意,认为他抢走了父亲的关爱,又害得娘亲郁郁寡欢。

而实际上呢?他还真是想多了。

夜勖司虽然接回了夜阑雨,但目的不纯。且一开始就已经认定了他在家族中是拿不出手的,对他态度颇为冷淡。

但凡他对夜阑雨有过一点上心,夜阑雨又怎么会沦落到住在那种狗窝之中?

或许是报应吧,在接回夜阑雨不久,夜勖司就在外地因瘟疫去世了。关於真假儿子的秘密,永远被埋藏了起来。夜景平毫不知情,又没有了顾忌,也就领着一帮少年,更加肆无忌惮地欺负夜阑雨了。

千言万语堵在心头,简禾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这时,眼前的景象全然消散。简禾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刚入神识时的那条街道上。

人潮熙熙攘攘,两旁景色虽没大变,却已不同。看得出来,时节已改。

周围的人直直地穿透她的身子走过,她又变回了傀儡的模样,成了一道空气。

不是吧,夜阑雨的神识居然还没结束?

刚才,夜勖司来接走他的那一段,应该发生在夜阑雨八岁的时候,也就是任务开始前的半年。这之后,就是在夜家的生活了。在河清,应该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记忆了吧。

为什么……幻境还不消散?

要是还不停下来,现实的夜阑雨,大概要烧坏脑子了。

简禾心急如焚,在街上穿行,忽然眼前一亮,看到夜阑雨就在前方,连忙快步追上去。

马蹄声横贯上空,路中央,有人驾着一匹快马疾驰而过。夜阑雨心不在焉,被人潮推搡了一下,险些滚到路中间去。

简禾下意识就伸手去拉住他,却忽然记起了自己没有实体,指尖即将与他失之交臂时,却摸到了微凉的皮肤。

简禾愕然至极,一瞬间,夜阑雨就被她拽住了手腕,拉进了一个小巷子,那马蹄才没有从他身上踏过。

简禾摔倒在地,可抬眼却对上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夜阑雨拍掉了身上的灰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简禾:“……”

她与夜阑雨大眼瞪小眼。

不是吧?

神识中的夜阑雨能看见闯入的她?

莫非,他之所以会做出一个跟她本人长相一模一样的傀儡,就是在河清时见过她的虚像?

简禾略一思索,就否定了这个荒谬的猜测。且不说这里面有悖论,现在她看到的是过去的重映,并不是真的回到了夜阑雨八岁时。

应该是因为她是夜阑雨塑出的傀儡,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才会偶然触发这种巧合吧。

小巷中有行人穿行而过,一脚踩向了简禾,如同踩进了一团空气中。

见状,夜阑雨呆住了。等那人走远了,他才道:“……你是精魄?”

没有练过仙功的普通人,目睹这如同见鬼的一幕,没有被吓得六神无主,还真是难得。

简禾想了想,顺着他的话胡编道:“没错,我是游走在世间的精魄。刚才我看到你差点被马蹄踩到了,就伸手拉了你一把。多做点好事,就能快点投胎了。”

夜阑雨似懂非懂,茫然道:“可我能看见你……”

“这就说明我们有缘。”担心蛇蛋中的夜阑雨出问题,简禾只想让神识快点结束,起身揽着他肩膀,道:“你为什么一个人在外面乱跑?既然咱们这么有缘,我就送你回家吧,权当多做一件善事。”

夜阑雨的面色微变,低头闷声道:“……嗯。”

简禾一怔,蹲下道:“怎么了?听起来不太情愿,你不想回家么?”

也许因为对方是只精魄,或许因为某种难以言喻的心悸,望着她那张清丽的脸,夜阑雨奇异地没有太多的防备心。

他踢了踢石头,闷闷道:“我娘生病了。我爹要把我接到别的地方去,却不肯把我娘带走,说要把我娘留下治病。”

你娘是不治之症,根本就治不好了——简禾心中长叹,但又绝无可能说出真相——毕竟,这是走马观花,挑破真相,不仅无法改变结局,或许还会拖长这场幻境。

只是,想到夜勖司那张恶心的脸,简禾又不想违心地说“你爹是为你好”,思来想去,只好摸了摸他的头,道:“这样的话,去了那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夜阑雨哦了一声,又道:“你什么时候去投胎啊?”

简禾哭笑不得,道:“快了快了。”

这时,巷口处有几个身着枣色长衣的人踏进来,正是夜家的弟子。

“让你们看一个小孩子都看不好。”

“谁知道他会突然溜掉呢?”

……

来者不由分说地拉起了夜阑雨的手,道:“回去了,我们差不多要出发了。”

“等一下……”夜阑雨回头,看向身后。

窄巷空空如也,刚才那个精魄已经像一个气泡一般消失了。或者说,那不过是他的幻觉。

实际上,简禾还站在原处,只不过,夜家的人一来,神识中的夜阑雨就看不到她了。

她尾随着夜阑雨走出了巷子,目送着他被半拖着拉向了城门。

忽然察觉到身旁有人,简禾侧首,惊诧地发现了另一个夜阑雨就站在她旁边,与她并肩而立。

他看起来比前面那个被牵走的要年长一些,身着枣色衣裳,正是在蛇蛋中昏迷的那个小少年。

“你们都是骗我的!”他捏紧拳头,全身发抖,双目阴寒,嘴唇颤抖,声嘶力竭地冲着前方的幻象喝道:“你们根本没有替我娘亲治病,只是放她在草堂里等死,因为觉得晦气,所以我连我娘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们死一万遍都不足惜!”

简禾一愣。

这么看来,在夜家的那短短半年,夜阑雨已经发现了他生母逝世的事实。

不然的话,他是绝无可能未卜先知、在这时此地喊出这样的话的——刚才的幻象,压根儿还没进行到他娘亲去世的时候呢。

罢了,这些之后再说。

真身与神识中的自己同时出现,不是好兆头。简禾大步上前,想要扯住夜阑雨的手唤醒他,却猛然发现自己正在被他推出神识,离他越来越远了。不论如何努力,都缩不短彼此的距离。

这下糟了,简禾心急如焚,唯有用尽全力地吼道:“夜阑雨!夜阑雨!小黑!!!”

夜阑雨的身子一震,似乎终於听到了,回过头来,气喘吁吁地看着她。

如同定身咒被解开,简禾迅速奔上前去,紧紧地拽住了他的手臂。触感极其滚烫,果然,现实中的他应当处於高烧中。不能再拖延时间,要赶紧让这位爷回来了。

简禾不由分说地弯膝,一下子把人抱了起来。夜阑雨赤红着眼珠,奋力挣扎,神识开始动荡,道:“你做什么?!放我下去!”

“把你扛回去。”简禾朝着城门的反方向走,道:“你说得不错,骗你的人是该死,他们真的太可恶了。可是,一个死人又怎么能报仇?你想当冤魂去索命么?如果世界上有冤魂,就绝不会有那么多无解的憾事了。活下去,才能做你想做的事。”

夜阑雨霎时静了。

简禾也停住脚步,没做声。片晌,肩膀化开了一滩湿漉漉的热意。

夜阑雨伏在了她的肩头,倔强地咬着牙关,却仍泄露出了几声微弱的抽噎。

简禾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后脑勺。

同时看到两个夜阑雨,是因为他此时魂魄离体,被神识吸纳而入。所以,他现在做过的事,醒来之后,应该是不记得的了。干脆就让他哭一哭,发泄一下吧。在现实里,他肯定是不会当着人面哭的。

“小黑,哭完了,我买糖给你吃。”

说完这句话,简禾就醒了过来。

如同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春秋大梦,神识消散,方才那条构筑出的白光乍现的大街,也已经全然崩裂。

她仍倚在了那颗侧躺的蛇蛋之中,拉起裤腿,蛇的牙印仍在,只是,那种酸麻之意却退减了很多。

低头一看,夜阑雨正平躺着枕在了她的膝上,心口还在微微起伏。那形状飞扬、却又稚嫩的双眼紧闭,眼皮发颤,不知何时,已经溢出了一颗泪珠,哭得无声无息。

破壳之外,长蛇的鼾声震天,蛇身依然盘紧了这颗蛋。透过那狭缝,可见那通向地面的洞口洒入了些许苍蓝色的晨曦。

天光微明,暴雨停歇。

原来,洞外已经过去了一个日夜。

简禾吁了口气,抬手,撩开了夜阑雨汗湿的头发,摸了摸他的额头。

很好,烧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