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军医的职责本就是救治伤患,无需多加颂扬。”
皇帝颔首,“说得有些道理,但你既承认她是军医,却又认为她不应当这军医,很是自相矛盾啊。”
“这、这……陛下,女子擅入军营本就是死罪,此乃铁律啊!”
皇帝忽觉意兴阑珊,挥挥手道:“既如此,传朕口谕,令沈寂依律将她斩首。”
栗阳城。
因皇帝口谕,沈寂不得不下令将薛灵方斩首。众将士纷纷求情,可是皇帝口谕在前,沈寂也没法违背。
一身狼狈的薛灵方被带到刑场,众人见她面容虽憔悴不堪,然一双眸子极亮,她远远看了一眼谢厌,从容走上刑台。
薛无恙站在人群之中,心中狂笑不断,这次西北一行收获颇丰,薛灵方一直是他的心头大患,如今终於要被斩首,他简直要兴奋地手舞足蹈,只是可惜,他再也没法从薛灵方口中挖出薛家最为核心的医道。
监斩之人为沈寂,他看向跪在地上的薛灵方,道:“若有遗言,尽可说出。”
“有。”薛灵方坚定说道,“罪民最后救治的病人乃魏监军,这些日子,罪民一直深感遗憾,故在囚室中努力钻研,终於想出解症之法。”不顾有心人的惊呼,她继续道,“只是罪民如今将死,却不愿魏监军无人医治,不忍他与我共赴黄泉,所以罪民有一个请求。”
薛无恙瞪大眼睛,心中顿感不安。
“你说。”沈寂低沉的声音在刑场上响起,压住底下人的窃窃私语。
“罪民请求宽限几日,容我将魏监军医治好再行刑,可否?”薛灵方一双大眼写满真诚。
沈寂一时没有回答。
突然,一齐王府的随从跑出来,跪下磕头道:“沈将军,求您一定要答应薛大夫,我们家世子是真的撑不住了!”若非有名贵药材吊着命,魏谦恐怕早已见了阎王。
魏谦一旦逝世,他们这些随从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陪葬。这些日子,他们一直忐忑不安,满目凄惶等着被王爷杀死的下场,可如今却从薛灵方口中听到希望,怎么可能不激动?虽说薛灵方之前用毒药胁迫他们,但在性命面前,其他的就显得不那么重要。
有一人带头,其他人便纷纷下跪求情。
所以,到底是齐王世子的命重要,还是大魏国法军纪重要,就看京城那些人如何选择了。
御书房。
皇帝正在批阅奏折,吴总管轻步进来,恭敬道:“陛下,齐王求见。”
皇帝一愣,齐王不是素来醉心那些风雅之事吗?怎会突然进宫求见?
“宣。”
不一会儿,齐王缓步进来,见到皇帝行礼后道:“陛下,微臣此番进宫,是有要事相求,还望陛下救谦儿一命!”
齐王是皇帝的兄长,比皇帝年长不少,不过齐王乃宫女所生,比起小皇帝,身份矮上不少,自然无法继承大统。兄弟二人甚少见面,关系相当一般,齐王向来极擅隐藏,故皇帝根本不知面前之人狼子野心。
“齐王言重,谦儿发生何事?”毕竟是皇室血脉,皇帝还是有些上心的。
齐王因魏谦之事沧桑不少,他略微红了眼眶,痛心陈述:“陛下有所不知,谦儿此前在西北军中被人打成重伤,如今昏迷不醒,若是再无人救治,恐怕命不久矣!”
“竟有这等事?”皇帝皱起眉头,“齐王莫要心急,朕立刻派遣御医前往栗阳救治。”
哪知齐王竟摇首叹息,“陛下,微臣此前已请薛氏神医去往栗阳,怎知那薛神医也毫无办法。”
皇帝听过薛无恙大名,闻言惊愣半晌,连薛无恙都没法医治,看来魏谦确实已经药石无医。
“那齐王方才缘何让朕救谦儿一命?朕又要如何救?”皇帝百思不得其解。
“陛下可记得前些时日那违反军纪的女子?”齐王心忧爱子性命,硬着头皮道,“那女子医术高超,竟於屠刀下想出救治谦儿的办法,言明要宽限她几日,等替谦儿救治后再赴刑场。”
皇帝心中一惊,“那她……”
他话音未落,吴总管就又来禀报,说是有沈将军的折子从栗阳传来。
立刻让吴总管呈上来,皇帝将折子从头到尾仔细阅览一遍,对上齐王忧切的眼神,微微一笑,将折子递给他,道:“沈寂已在其中奏明,国法军纪与皇室贵族之性命,孰轻孰重,他无法定夺。齐王,你看呢?”
齐王捧着折子看了半晌,后跪下道:“请陛下救谦儿一命!”
目光在齐王身上停留许久,皇帝倏然叹口气,道:“然朕那日已於朝臣面前传了口谕,若朕如今收回口谕,饶那女子一命,岂不损了皇室威严?可若朕答应宽限几日,待那女子救活谦儿,再下杀令,那齐王与朕在天下人心中,岂非忘恩负义之辈?齐王,朕实在是左右为难哪!”
齐王怎会不知此事难办?但魏谦是他独子,他必定要保住他。
“陛下,法理之外亦有人情,若陛下饶那女子一命,陛下之仁德定会为天下百姓颂扬!陛下……”
“朕一言九鼎,岂能朝令夕改?”皇帝冷下面容,“齐王,朕亦心忧谦儿性命,然国法军规不可违背,连朕都不行。”他见齐王面露震惊伤心之色,又和缓面色,解释道,“此前西北军将士不愿杀了那女子,可朕还是下令斩杀他们的救命恩人,如今却仅因谦儿之命便改口,这叫他们如何不寒心?万千将士的性命还抵不上谦儿一人,这叫朕如何向他们交待?”
“陛下!”齐王心里咯噔一声,见皇帝有拒绝之意,便狠狠心道,“微臣听闻西北乃苦寒之地,将士们生活艰苦,微臣愿为表率,捐献大量军饷,以慰将士劳苦。”
皇帝思虑半晌,叹气道:“既如此,那军饷就随着朕的圣旨一同前往栗阳城。”
栗阳城再次迎来圣旨,跟着圣旨而来的是大量军饷,营中将士俱欢呼雀跃,都说皇上乃仁明圣君,夸得连小八听着都觉肉麻。
自上次解毒之后,林奕失血过多,在床上休养几日方缓过来。只是他醒之后,就被沈寂派人严密监控,毕竟他细作的身份已经太过明显,既想解毒又想继续混在西北军中,哪有那么好的事?有得有失很合理。
林奕倒是无所谓,目前没有毒药时刻威胁性命,他乐得逍遥自在。而且,他相信谢严一定让罗贤在查探什么极为重要之事,只等事情爆发,便是决定他们命运之时。
听闻薛灵方被赦一事,他觉得这完全是在意料之中,毕竟谢严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薛灵方人头落地。远在西北,却能左右京城局势,他以前还是太过小看谢严。
被赦之后,薛灵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跪地拜谢严为师。如今在这世上,师父就是她唯一的亲人。
魏谦的症状耽搁得太久,薛灵方耗费极大功夫才将他救活过来。但魏谦到底伤了根基,很难再恢复到从前那般模样。他气血尽亏,面颊消瘦凹陷,脾气也变得暴躁易怒,完全失去之前京城第一公子风流俊雅的气度。
林奕再见此人,已再无动心之兆。魏谦离开栗阳城的那天,林奕看都没看一眼。
薛灵方的女子身份暴露,无法继续待在军营之中,便在栗阳城中开了一家医馆,平日替人治病,闲暇时候向自家敬爱的师父讨教,醉心於医术。
至於薛无恙,没能救治魏谦,神医之名已然大打折扣,且薛灵方女子身份暴露一事全赖他因私泄愤所致。若非他揭开薛灵方的身份,齐王或许就无需耗费钜资只为保魏谦一命,面子和利益全都丢尽了!以齐王的心胸,绝对不可能轻饶於他。
西北军营。
冯扬携斥候带来的消息,急步往沈寂屋子走来,见屋门紧闭,正想着要不要敲门,门就被人从里面拉开,露出一张精致如画的脸。
“冯兄,来找将军?”谢厌侧过身体,让冯扬进来。
沈寂坐在书案后面翻看兵书,看上去两人方才似乎在讨论武略,不过心细的冯扬还是看出了一点端倪。将军的腰带系得有些乱,案上书籍折子的摆放似乎也有些不整齐,莫非他打扰了将军与小谢的雅事……
呸呸呸!赶紧将脑海中龌龊的念头驱散,冯扬定了定心神,道:“将军,据探子来报,呼延骏的伤已大好,恐怕栗阳城又要打仗,咱们是否提前做好准备?”
“嗯,”沈寂抬眉瞅他一眼,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不欲多言,“你先去布防,一个时辰后召集众将去议事营。”
冯扬领命退下。
屋门一关上,沈寂就将站在一旁的少年拉进怀中,凑近他脖颈委屈道:“我好难受。”
谢厌在心中暗笑,方才他们正在屋中亲密,就听见院外的脚步声,知道冯扬过来禀报,他狠心推开沈寂去开门,留沈寂一人忍得极为辛苦。
“难受就自己去解决,”谢厌扫了一眼他下面,狠心拒绝男人乞求的眼神,“白日宣淫可不是什么好词。”
沈寂也知现在不妥,况且少年年纪尚小,他也不愿随随便便伤了他,还是再等等为好。
狠狠咬一口少年柔嫩的唇瓣,沈寂兀自去内室解决生理需求,又换上一身衣裳,抱着谢厌商量御敌之事。
不多时,屋外又传来脚步声,谢厌歪歪脑袋,在沈寂脸上亲了一记,安抚他再次受伤的心灵后,起身去开门。
来人是罗贤和武越。
“查清了?”谢厌对上两人复杂难言的眼神,神色冷淡道,“进来说。”
两人进屋,废话不多说,罗贤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展开后有半个书案大小。
“这些只是我查到的一部分名单,”罗贤神色肃穆,头一次觉得不知所措,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压下,只剩下冷静与理智,“这份名单囊括了近三十年京城及十四州的婴孩失踪案,据我所知,训练营中的兄弟们竟有绝大部分与上面资讯相符。”
罗贤对於资料这方面的记忆力尤其突出,且他常年收集情报,所知比训练营中其他人要多得多。谢严、林奕、武越可能只知道少部分训练营人员资讯,可罗贤却几乎全部知悉。
“如果这些资讯没有失误,那就证明,”他艰难开口道,“我们都非西戎人,我们其实是大魏子民。”
一旁的武越垂首看不清神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件事早就在谢厌意料之中,他神色如常,问两人:“你们有何打算?”
罗贤紧紧盯着他,“你说过会帮我解毒。”
一直沉默不言的武越倏然抬首,眸中满是冰冷,“我也要解毒。”
谢厌自然应允,“去城中仁心馆,找薛灵方,她自会帮你们解毒,解毒后你们去做什么都随你们自己,不过,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训练营,不是什么好选择。”
两人对视一眼,一句话没说就转身离开。
“你就这么放他们走?”沈寂笑问。
谢厌轻笑,“他们都是聪明人,心中已做好选择,我无需多言。”
果然不出所料,过了几日,谢厌又在军营中见到罗贤与武越。两人身体虽还虚弱,可精神极为饱满,只不过陡然得知真相,罗贤变得更加深沉,武越则愈加冰冷。
“找我有事?”谢厌刚从练武场回来,额上还冒着汗,因为练武,面颊呈现红晕,为他的容色更添几分姝丽。
然现在的罗贤与武越已不敢再小瞧面前的少年,在他们傻乎乎地等着每月解药的时候,这人却伪装十几年,洞悉幕后之人的恶毒心思,后一朝解毒,重获自由。
这样的人,值得他们所有人敬佩。
“谢严,我们想与你合作。”罗贤见谢厌就要开口回答,立刻继续道,“你不用忙着拒绝,你难道就不想扳倒他?把我们当做工具当成木偶的那个人,你难道就不恨?”
谢厌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人心,他注视二人良久,终於开口道:“可我有西北军,你们有什么?”
武越没懂他的意思,罗贤却陡然明白过来,他立刻郑重道:“你放心,训练营的兄弟们交给我,”他露出一抹讽笑,“被自己的棋子掀翻棋盘的感受,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让他尝尝。”
“武越留下,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谢厌拦住准备和罗贤一起离开的武越,对上他疑惑的目光,笑容浅淡,“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三日后,伤癒的呼延骏兵临城下,沈寂带兵迎战。
双方交战,栗阳城外昏天黑地,血流漂橹。谢厌和沈寂犹如杀神临世,硬生生在西戎军中杀出一条血路,瓦解西戎军阵型。两人配合默契,无人能挡,周身已无人敢近。
呼延骏在副将的重重包围中见状,只觉一阵无力。若魏国只有沈寂一人,西戎或可有胜利的希望,但再加上丝毫不弱的谢严,西戎则大势已去。
他远远望着战场中谢厌清瘦矫健的身影,心中愈加痛恨,二哥死在他手中,自己也差点命丧於他,叫他如何咽下这口气!
他仔细观察着,待谢厌和沈寂的身影出现在他早已布好的局中,他立刻下令:“射!”
箭簇如雨,弦声震天,呼延骏仿佛已经看到那两人被射成刺蝟的惨样,他嘴角忍不住就要绽开一抹微笑……
“三王子小心!”
剧痛顿时如洪流般侵袭他的全身,呼延骏低首看向自己胸膛,那儿坚定地插着一支箭,一支再普通不过的箭。倒地的前一秒,他不甘而疯狂地想着,他明明已经看到那支箭,明明已经想要躲过,明明副将们将他围得这般严密,明明他的胸口还戴着护心镜……为何他还会被箭射中!
死不瞑目倒在横屍遍野的战场上,呼延骏永远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西戎主将丧命,西戎大军丢盔弃甲,拼命逃窜。那些将士根本无暇顾及呼延骏的屍体,任由他被狂奔的卒群与战马踩踏成一摊肉泥,屍骨无存。
隐藏在魏军中的武越冷漠地收回弓箭,内心终於得到一点安慰。他就说嘛,自己的箭术怎么可能差?也就谢严那种神人能够躲过去。
他望着大胜而归、兴高采烈的大魏将士们,心中蓦然生出几分激动之情。前方的谢严与沈寂被众将士簇拥着回城,受众人爱戴拥护,让他不免生出几分羡慕。
西北军再次大败西戎,此消息传入京城,皇帝龙颜大悦,一顿封赏下去,还没从喜悦中回神,就见关沣出列道:“再过一月便是陛下寿诞,西戎又损一员大将,短期不会再犯,沈将军远在边关,久未归京,不妨趁此时机,将他召回京城,一来为陛下庆贺寿辰,二来可设庆功宴犒劳众位将士。”
他说得在理,再加上皇帝也许久未见过沈寂,早就想把他叫回京瞧瞧,於是御笔一挥,诏书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