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晨风不住朝下面看,看完又转头看林泽,林泽心里也有点没底,如果车翻下去可不是说着玩的,但既然上了人家的车,也只得听天由命了。
“玛丽科尔文死了。”姚喆说。
“嗯。”林泽说:“听说了。活得自在,死得辉煌。”
姚喆问:“你还在当记者?现在给华龙网打工?”
林泽说:“不,我临时替小K哥来的,正辞职了,前段时间去你们网站应聘,没要我。”
“为什么。”姚喆诧异地问道。
林泽笑道:“嫌我不够……不够……呃,你懂的。”
姚喆遗憾地摇头,安慰道:“会有更适合你的,找工作就像谈恋爱,别将就。”
林泽揶揄地看了谢晨风一眼,谢晨风笑笑不作声,车在山路上堵住了,正接近矿难发生区的村子位置,这里几乎全是记者,姚喆看了一会,推开车门下去,挨个敲车窗——大部分都是认识的,不认识的也能打招呼。
记者们纷纷出来,最前面走下来一个当官的,身后警卫打着伞,记者便纷纷回去拿摄影机和麦克风采访。林泽挤不进去,爬上车前盖朝里望,谢晨风握着手提摄像机拍摄。
“走,跟我来。”林泽看了一会,拿起吉普车后的手电筒,拉着谢晨风朝前面跑。
两人牵着手,跑过拐弯处,那里的路被碎石冲断了,谢晨风色变道:“小心!”
林泽在黑夜里跃过了断口,身后的车不住鸣喇叭,谢晨风吓得够呛,跟着跳了过去,两人哗啦啦踩下一大滩碎石。
“对面有泥石流!不要过去!”
“你们这些记者都不怕死吗!”
“等等!”
半路上的人听见前面喇叭声响,登时全部被惊动了,大部队朝着断口处跑,姚喆喊道:“喂!才子!”
林泽跌跌撞撞,被谢晨风拉起身,方才那一下好险,差点踩到雨衣下摆摔下去,当即把雨衣脱了,随手扔在地上,回身朝姚喆挥手,向路的另一边跑去。姚喆退后几步,也跳了过去,登时人越来越多,当地民警拦都拦不住。
林泽与谢晨风跑到路口处,躬身直喘,拿着手电筒朝高处照,看到路牌。夜雨飞扬,谢晨风喘着气道:“别乱跑,看清楚再走,免得迷路,刚刚你就不怕和民警打起来?”
林泽说:“武警还没到,要到了的话就没这么简单了,这边来。”
他们朝着侧旁的路走,足足走了快一小时,深一脚浅一脚的路上全是水,裤脚都浸在泥里,前方泥石流淹没了道路,只得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林泽站在高处,一时间迷失了方向,正在这时,谢晨风抬起头,看到两架直升飞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说:“是这边了,你看,这边的路能走。”
林泽爬得气喘吁吁,说:“你……呼……你还挺能看路。”
谢晨风说:“我老家就是在农村。”
两人爬上山坡去,又翻下来,林泽有点怕这地方万一有蛇,被咬了可不是玩的,谢晨风在前面用树枝扫草开路,面前是一座黑黝黝的笼在夜色里的大山,以及一个很小的村庄。
直升飞机飞向山后,林泽终於找到目的地了。
半夜三点,林泽去敲响村子里居民的门,朝他们询问塌方处,继而与谢晨风翻过另一条路朝矿洞方向走。前面开始有守卫了,林泽开始朝着摄像机道:
“我们已经抵达矿难发生处周边地点,这里成立了救援中心临时指挥部,大面积的山体发生垮塌,千余方泥土把居住在村子西侧的多户人家完全掩埋……”
直升飞机的轰鸣声下,场边打着炽热的白灯,林泽说到一半,旁边马上有人来推搡,吼道:“都出去都出去!这里不是你们来的地方!”
林泽被推了个趔趄,谢晨风放下摄像机当场就怒了,冲上去护着林泽,林泽知道这种事肯定难免,当局或多或少都有不能让采访的东西,跟他吵没用,只能去找他们的领导。然而谢晨风只是出了一脚,那人当场就倒了下去。
“干什么!”这声音惊动了附近的人,看样子不像民警,更不是武警,当地人临时调集的保安开始把他们朝外赶,一下就来了五六个,恶狠狠地围住谢晨风。
林泽道:“叫你们领导……”
一句话未完,谢晨风一转身,起脚绊,踹膝弯,另一脚干净俐落地回身踢,当场摆平三个,紧接着一拳揍在迎上来那人脸上,把他揍得满脸鼻血摔倒下去。
林泽:“……”
谢晨风一手还握着摄像机,说:“继续,才子。”
“华龙网特约记者林泽为您报导……”林泽说完这句,简直是整个人都思密达了。
那几名保安踉跄起身,回去叫领导,林泽怕惊动更多的人,马上道:“不好!快跑!”
两人从小路跑下去,谢晨风一脚踏空,林泽马上拉着他的手臂,两人一起滑到坡地,撞在树上,谢晨风狼狈不堪,满头满脸都是泥水,身上还被树枝挂出不少伤痕。
林泽杵上树干,一阵天旋地转,喘息片刻后回过神,又被谢晨风拖着跑,说:“刚刚耍帅的时候那么拉风……”
谢晨风道:“平时我也很少动手打人,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别!别碰!”
林泽要检查谢晨风的伤口,谢晨风马上声音变了调,推开林泽,林泽吓了一跳,说:“怎么了?”
“你受伤了吗?”谢晨风问。
林泽道:“没有,怎么?我看看你伤口。”
他凑过去,谢晨风抬起手肘,架着他不让他靠近,另一手从包里翻出纸巾,说:“老家的习俗,在有死人的地方见血不吉利,别碰上了。”
他用纸巾抹了把脸,按着出血的地方,林泽说:“不会破相吧。”
谢晨风斜眼瞥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说:“破相了咱们还联系吗?”
林泽总是被谢晨风弄得哭笑不得,坡上传来声音,谢晨风马上道:“走!”
他们绕过树林跑向村子,林泽回到前山的村内,夜三点半,他拨通师兄的电话,把此处消息传过去,这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小雨总是下也下不完,两人从身上湿到脚,没一处是干的,连内裤也湿透了,便在一堵墙边坐了下来,依偎在一处。
“休息一会,吃点东西。”林泽说:“等他们走了以后再上去看。”
谢晨风出了口长气,背脊倚在墙上,掏出饼干,林泽看录影,刚刚在最紧张的时候,谢晨风还不忘护着怀里的录影机怕摔了,这时把饼干喂给他吃,林泽头也不抬就吃了,谢晨风道:“你一个人来不行。”
林泽道:“嗯。”
谢晨风问:“你爱我不,没我你就完蛋了,要挨揍。”
林泽说:“当然。”
谢晨风说:“当然什么?说清楚点。”
林泽想到刚才若是没有谢晨风,自己肯定要挨那群保安的揍,说不定录影机被打坏,然后跌跌撞撞被围殴,真是狼狈到家了。
林泽咀嚼着饼干,转过头,吻在谢晨风的嘴上。
谢晨风完全不料林泽突然来了这么一下,登时噗地把饼干屑喷了两人满身,林泽却按着他,边吃着饼干与他舌吻。
软绵绵的饼干带着香味,吃进去一些,又在彼此唇舌间融化了。林泽亲完谢晨风,意犹未尽地舔他的嘴唇,拍拍他的头。
“真恶心。”谢晨风漠然道:“你太重口了。”
林泽一脸麻木,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自顾自喝水,紧接着谢晨风喘息片刻,凑过来封住了他的唇。
这第二个吻悠远绵长,两人吻得彼此气息急促,天顶直升飞机的声音再次传来,唇分时林泽抬头看了一眼,说:“走了。”
谢晨风起身整理好包,一人分了一根火腿肠,边吃边走,前去察看敌情。记者的大部队还没来,料想他们抄了近路,其余人从大路上走了,林泽躲在树后朝山坡下看,只见谷底中央连着是一大片塌方地,哭声隐隐约约传来,将近一里地上全被山脊滑落的泥土掩盖。
林泽带着谢晨风进去,两人浑身是泥,救援指挥现场搭起雨棚,隔壁的几个帐篷内来来去去,抬着担架,又有几辆车把受伤的人送上去,刚刚林泽走的是山后的另一条路,这里则通往前面的大路,路前扯着布条,放着路障。
有村民抱着亲人的屍体大声痛哭,林泽趁没人发现他们,便跑向蒙着白布的帐篷前,挨个数屍体。谢晨风看得面部表情痉挛,说:“你要做什么?”
“一、二、三……”
林泽挨个数过去,统计了死亡人数,目前已经有十九个人了,谢晨风道:“喂,阿泽,有人发现我们了。”
林泽抬头,看到炽烈的射灯下有人快步朝他们走来,旋即一拉谢晨风说:“这边走!”
“喂!你们干什么的!”马上有人吼了起来,林泽跑进救援中心的帐篷,里面好几个当官的正在说话,手边还放着茶,见到林泽进来,俱是不约而同抬头。
“您好,我是华龙网的记者。”林泽出示记者证,与坐在中央的中年人打了个照面,登时愣住了,他万万料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他!那中年人看到林泽的记者证,明显不是同个人,但没多说什么。
“出去出去。”一名官员起身赶他:“谁让你们进来的?”
林泽看着那中年人,这是他迄今为止见到的最大的官了!谢晨风也不敢揍这些当官的,只是说:“别动手,我们自己走。”
“没关系,让他们休息一会。”那中年人起身道:“你们怎么进来的?”
林泽一身泥水,显而易见,朝他笑了笑,说:“……我们从路上徒步走过来的。路还没通。”说着道:“您坐,我们绝不乱来。”
“你们网站是通过国务院新闻办审批的。”中年人说:“我不担心,坐吧。”
林泽如释重负,心里十分紧张,但他生平有一点是非常幸运的,越是紧张的时候他就发挥得越好,当即示意谢晨风打开录影机,对着中年人开始采访。
他都挑敏感的问题问,问得那中年人不太高兴,但他仍然逐一回答了,几乎没有跟林泽打官腔,最后问题卡在死亡人数上,中年人起身在雨棚走了两圈,秘书马上掏烟给他点了根烟,又散给林泽和谢晨风。
林泽接了,那中年人出棚外,告诉他:“这个目前不清楚。”
林泽点了点头,收起录音笔,中年人看了他一眼,说:“怎么派你这么年轻的记者过来?”
“年轻才跑得动。”林泽笑道。
中年人没再说什么,背着手进去,林泽和谢晨风站在一旁,谢晨风说:“他不会找咱们麻烦吧。”
“不……会吧。”林泽知道他的意思,毕竟这家伙是出了名的厉害,现在被谢晨风一提醒竟是有点后怕。
谢晨风说:“混不下去的话我带你走,也不用在重庆找工作了。”
林泽莞尔道:“不会的,报导还没出来,怎么就会关我?嘘你看,他们也来了。”
记者部队也纷纷到了,开始与本地官员拉锯战,各个媒体的摄影师去抢位置,官员封住临时救援中心周边,不让人进去。中年人也没有再出来接受采访,林泽终於知道前辈们所说的,关於这家伙的印象了——他气场过强,不像普通的官僚,也不虚荣,是做大事的人,确实,经过这次接触后,林泽觉得他们形容得太对了。
天蒙蒙亮时,林泽打开ipad,把录音和资料,以及一些图像传回去给师兄,与谢晨风坐在角落里翻新闻。
无数新闻报导从这里发出去,几个记者还支了个资讯据点,所有人都可以使用,早上七点时林泽看到不少台里已经有报导了,刚看完几个记者的视频采访,这名记者就端着水过来聊天,数人把情况说完,凑作一堆打牌消遣,等车来把他们送回去。
屍体一具接一具地抬出来,谢晨风始终看着远处,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所触动,林泽猜他的农村老家里或许也碰上过这样的场面,但谢晨风没有说,林泽也就没有追问。
中午当地部门叫来大巴,把他们送到县上请吃了顿饭,无疑也是请他们不要夸大报导,毕竟这种事都是兜不住的,死亡人数已经超出预料了。林泽困得要死,强打精神吃饭时又见秘书过来,在请客的官员听了几句,连连点头,朝他们说:“如实报导就行。”
有这话出,林泽就放了心,当天下午和谢晨风在车上睡了一路,浑身泥水,回主城区去,各自回家睡觉。
“明天还出来么?”谢晨风道。
“你来我家找我吧。”林泽说:“早点来,可以一起睡回笼觉。”
“嗯。”谢晨风满意地说,下车与林泽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