箕水豹
三月初三,大虞武举。
自虞太祖李谋以一介武人得天下,如今已是第四百八十六个年头,文武二举经多年发展,呈现出空前的繁荣之势。
直至今载武举,入选人数已多达近四千人,自二月初二龙抬头应举日起,就有大批武人于各地涌向京师,入京赴选。一时间举子空前,超过了两年一次科举的规模。
京师也迎来了有史以来赴选人数最多的一年武举。武试与科举相似也分四级即童试、乡试、会试、殿试。二月初二会试后,四千人留下近百人,等候三月初三的武举殿试。
这近百人中便包括了余长卿,余长卿身为京师府捕快,有进入会试的优先权。不须先在地方应考。俗话说习得好武艺,货与帝王家,天下太平,入朝为官倒是威风八面,不失为一条好路子。
江湖客一面瞧不起朝廷俸禄,一面又对良田千顷,娇妻美眷趋之若鹜,可见天底下也不全是我自横刀朝天笑,笑完我就去睡觉之辈。高官厚禄较之大侠气节,明显前者更占优势。
但武林人折节下交朝廷,朝廷却不一定瞧得起他。会试分内、外两场,内场考策略,以兵法,营阵,天文,地理为主。外场则考弓马,举石,擂台三项。内场不过者不许应试外场,如此便筛去近半目不识丁的武人。
鸡飞狗跳,答非所问的试卷经考官手上走了一遭,又筛去千余只晓武功,不通谋略之辈,饶是如此,余人也有近百。
而被筛下的武人却不回乡,各个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三月初三的殿试。
殿试只有外场,弓马举石俱已在会试中考过,剩下一场最简单,也是最精彩的擂台。殿试当天人山人海,万人空巷,皇宫开放宣德门,於午门校场上设三席。先是禁军,御林军围得铁桶般水泄不通,都骑军又在人群周边维持秩序,看席上武旗飘扬,在明媚春光中翻飞。
虞国帝君李益居席中九五之位,元宵夜宫中有刺客的风声走漏出去,京师坊间巷内早有议论,如今李益只得亲来辟谣。
先前一场皇宫刺客案令禁卫军们不由得紧绷了心上那根弦,到处都是江湖客,要再来场行刺可不是闹着玩的。李益却道无妨,虞国民间高手寥寥,不足为患,真正的高手都在宫廷中。
今年宣德门一开,涌来观看的百姓只怕近万,御林军统领提心吊胆,及至看见一人坐上客席,方真正放下心来。
那人正是张远山,张远山武艺卓然,深居简出,数年来还是第一次赏光武举,有他坐镇,料想生不出何事。
张远山难得地身穿黑金战铠,日上三竿方至,朝九五位旁的御林军统领一拱手,示意游孟哲就坐,游孟哲兀自还在探头探脑地张望,张远山随手摸了摸他的头,比了个手势,让他坐下别捣乱。
一时间三个看台上所有人都看着他们。
游孟哲生平还是第一次见这排场,看台下黑压压的全是御林军,看那架势没有万儿也有八千,外面更是成山成海的百姓,看得十分惊讶。
「太傅好。」
「太傅。」
「什么风把太傅吹来了?」
左右纷纷有官员朝张远山问好,张远山扫了一眼,朝游孟哲打了个手语,游孟哲笑道:「我爹问各位大人安好。」
六部尚书,朝中要员纷纷呵呵笑,得了张远山的招呼,见好就收。
游孟哲到处看,片刻后又转头看张远山,阳光灿烂,洒在张远山一身黑金战甲上,这男子身材英伟,游孟哲还是第一次看他穿甲胄,冰冷的腕甲,护胸下肌肤灼热,仿佛能感受到他赤/裸肌肤的温度,张远山容貌俊朗,简直就是天生的衣裳架子,无论是袍是铠,一上身都显得极其好看。
「哎,爹。」游孟哲又摸又蹭,只想没话找话来说。
张远山侧过头,把耳朵凑到游孟哲唇边,听他说话。
远处女眷席上还坐了不少官家小姐,宫中妃子,各执团扇,视线都聚焦在游孟哲与张远山身上。游孟哲穿一身天青色袍子,面如冠玉,唇若抹朱,眸似点漆,盘领上还别着枚光华流转的夜明珠,别住狐裘围脖。
张远山则眉目英气俊朗,二人简直如玉璧般完美无瑕。
游孟哲叽叽咕咕,张远山时不时点头,偶尔还会忍俊不禁地笑笑,拍拍游孟哲的后脑勺。
「这位就是太傅的义子?」前席有人回头问。
张远山不予置答,仿佛根本懒得与任何人说话。
游孟哲嘿嘿笑道是是是。
未几,校场中嗡嗡嗡的声音一静,太监唱道:「陛下驾到——」
「吾皇万岁!」看台上百官起身致礼。
「吾皇万岁!」校场中轰声雷动,御林军,百姓山呼万岁,场面壮观无比。
「众爱卿平身。」五步外李益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文武百官纷纷坐下。龙椅左侧是抱着太子的皇后,右侧则是张远山,再过来是游孟哲。
游孟哲与皇帝之间只隔了张远山一个人!看台上起码有五十名官员,皇后右侧坐的是皇子,公主及国舅家人。张远山与游孟哲的左边依次是大学士与六部尚书,下一排又是武将。
张远山竟然与皇帝挨着坐,可见荣宠至极,不对,这皇帝没别的弟兄了?游孟哲又想起大虞封藩一事,料想其他的王爷都封出去了,只有张远山留在京师,这么说起来关系也够奇怪的……
「远山,这就是孟哲?」明朗的声音传来。
张远山点了点头,一手揽着游孟哲肩膀,侧过身让李益看。
皇帝还认得自己不?游孟哲心中一惊,想起元宵那天在御书房里孙斌的行刺,当时两人在书架后动手动脚,大吵大闹,皇帝听到自己的声音了,万一认出来怎么办?
呵呵呵……游孟哲僵硬地微笑。
李益有点尴尬,问:「孟哲能……能说话?」
张远山:「……」
游孟哲:「……」
张远山漫不经心地手指轻叩游孟哲肩膀,游孟哲明白了,意思是让自己别怕,已经是近两个月前的事了,多半也记不得才对。
游孟哲心想发现就发现了,反正自己也是被抓的,到时解释清楚就成,於是想了想,诚恳道:「能,能说话。」
李益点了点头,一时间不知怎么接话,那边皇后已忍笑忍得艰难,游孟哲说:「你……好。见过皇上,万岁,万岁!」
众人:「……」
皇后一杯茶到了唇边,噗一声大笑。
张远山以拳支额,登时笑了起来,笑得乐不可支。
李益大笑,摆手道:「你……嗯,很有意思。」
张远山笑得俊脸通红,朝李益连连拱手,示意担待担待,不识规矩,看了游孟哲一眼,又忍俊不禁,随手拍了拍他的背。
李益递来一枚玉佩,说:「远山,那天你掉在御花园里的。」
张远山接过,转手交给游孟哲,游孟哲道:「这就给我了?」
张远山点头,李益右手侧又有一名公主笑道:「我还是头次见太傅笑呢。」
张远山微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众人随意,那俊朗笑容登时倾倒一片女眷,李益身穿黄铜战甲,张远山则穿乌金铠胄,当是今日最显眼的二人。少顷李益亲自给游孟哲介绍了席间皇宫家眷,言下之意竟是把游孟哲当天家人看待。
游孟哲不识规矩,挨个问了好,众人也不嘲笑他,胡乱应着就过了,皇后还赏了游孟哲一对玉骰子,太后没来,依次见过后李益便端坐,张远山示意可以开始了。
李益下令,金锣当地一响,校场上又是排山倒海的一阵呼喝。御林军排开方阵,游孟哲随手胡乱系上玉璜权当腰坠,张远山眉头微蹙,侧身帮他将玉璜系好。
游孟哲朝下张望,见看台下上来两个人,跃上擂台。
唱令官朗声道:「泰州林芜,西川关展岳——」
看客议论纷纷,李益打趣道:「你那玉璜可得戴好,张家的传家宝别磕碰没了。」
张远山认真把玉璜系在游孟哲腰坠上,点了点头,游孟哲道:「这是传家宝?!」
李益点头笑道:「大虞不认人,只认这玉璜,你看。」
说着李益取出腰间玉璜,游孟哲就着阳光看到原是一对,两璜正好合成一对,反面上刻八字:盛世天下,锦绣河山。
皇后抱着三岁的小太子,笑道:「收好了,来日给皇儿做个伴。这是咱们大虞立国以来的规矩。」
游孟哲缓缓点头,众官员纷纷斜目,心想这厮不过认了个干爹,简直是平步青云,一步登天,世上再没这般好的事了。
下头哐当哐当地打个没完,霎是热闹,游孟哲看了一会,你来我往俱是花把式,游孟哲虽真气尽失,但师从赵飞鸿与张远山已颇有些时日,再加上昔年在玉衡山上所学,对手深浅还是看得出来的。
头一对打个没完,耍猴般也看不出究竟,游孟哲便凑过去朝张远山说:「爹,这俩不怎会武功啊。」
张远山侧过脸,点了点头,以手语朝游孟哲说话,然而游孟哲见张远山英俊,阳光照在他眉眼间,心里一荡,忍不住吻了吻他的唇。
张远山:「……」
游孟哲笑了笑,张远山蹙眉要揍,游孟哲忙避让,张远山也懒得与他解释了,示意他看就看,别罗嗦。片刻后牵着他的手,搁在他膝上,游孟哲手背有点凉,张远山大手反复摩挲,暖了不少。
游孟哲又小声道:「喂,爹,帮余大哥说两句好话罢。」
张远山瞥了他一眼,不答。
游孟哲又拱又蹭,猴儿般地朝张远山身上贴,张远山按着他脑袋,让他坐好,那边李益又笑道:「闹什么呢?」
太子见了游孟哲那模样,便也凑过来要李益抱,李益只得笑着让小太子坐自己膝上。
张远山索性把游孟哲揽着,让他趴在自己膝头,朝李益打了个手势,意思是不用管他,游孟哲马上道:「我爹说,有个叫余长卿的人品,武学俱佳……」
张远山:「……」
游孟哲暧昧地朝李益笑道:「你懂的,嗯?」
众人:「……」
诸人俱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李益却仿佛想起了什么,说:「余长卿?」
游孟哲道:「哎对对,就是那个,嗯?嗯?想起来了?」
张远山那模样像是要发火,游孟哲还是很聪明的,马上不说话了。
「余长卿……嗯,朕记得。」李益吩咐道:「唐泽将军,武选名册拿来给朕看看。」
李益声音不大,其余人却都十分诧异,游孟哲本不知李益平素性格说一不二,尤其武举,科举这种事绝不会听人撺掇,况且游孟哲表现得也太明显,难道里头真有什么猫腻?
护国大将军唐泽交上名册,李益当场就在席上翻看,张远山有点诧异,看着游孟哲做了个手势,游孟哲贴到他耳边小声扼要解释,略过玉玺丢失一事不提,只约略说到余长卿立过功。
李益抬眼注视游孟哲,游孟哲吐了吐舌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李益若有所思,手指在桌上叩了叩,下面擂台上已换了数对,不知不觉竟是过了初选。
「司隶余长卿——」
啊就是他了!游孟哲一颗心悬着朝下看,只见余长卿依旧穿那身红色捕快袍,手执一把漆黑钝刀,打擂的人都要换过武器,以免血溅擂台对帝君大不敬。
「枫关李侯——」
又一人跃上擂台,一身战铠,显是行伍出身,四周御林军轰然喝彩为他壮声势,相较之下,余长卿的声威便逊色不少。
声渐低下去后,游孟哲衔着张远山手指「必儿——」一吹,悠扬撩人,声音是从龙椅附近传来,台下看客俱骇了一跳。
余长卿发现游孟哲所在,衔着手指也是「必儿——」一吹,爽朗大笑,招了招手,腕上缠着一根绳结,正是游孟哲先前赠他的刀穗。
游孟哲又是「必必儿——」一吹,余长卿也跟着一吹,两人那哨声有来有往,情意绵绵,看客尽数譁然。
张远山哭笑不得抽回手,手指头戳了戳游孟哲。
台下余长卿抽刀,抱拳,朗声道:「讨教了!」
余长卿号称万里浮萍,虽不专修内家功法,但终究有点根底,一把长刀抖开犹如花蝴蝶般穿梭来去。步法飘忽好看,纵跃,提身跨步,一步一错俱有章法,端的是潇洒翩然。
周围叫好的大部分是女子与少年,李益只沉默看着,不予评价。皇后问道:「远山,你身为太傅,你觉得此人刀法如何?」
张远山看了一会,朝李益打了几个手势,意思是:刀法中看不中用。
游孟哲翻译道:「我爹说,他这刀舞得实在是好极了!」
张远山:「……」
「是呀。」皇后身边长公主道:「母后你看,李侯被他压着打呢。」
张远山又做了个手势,李益对哑语半通不通,平时张远山觐见都带着管家,偶尔与李益独处时都以纸笔代谈,今日来观战,本想游孟哲既然读得懂手语,索性便不让管家入席,孰料游孟哲奸诈狡猾,竟是来了这一出。
张远山随手打了几个手势,看着李益,点了点头,本意是:缺陷多,但总的来说还可以。
游孟哲趁机翻译道:「我爹说这刀法浑然天成,真是……无法形容了,陛下看着办吧。嗯,嗯?」说着又朝李益挤眉弄眼。
张远山:「……」
张远山朝游孟哲打了个手势,意思是:你在欺君!旋即并手为掌,在游孟哲脖颈上一切,威胁他:小心被杀头!
游孟哲捂着胸口,一副「我心欲碎」的表情,张远山鸡同鸭讲,当即又没了他办法。
「太傅说什么?」长公主好奇道。
游孟哲道:「没什么,爹说那李侯的武功中看不中用,上阵时容易掉脑袋。」说着猴向张远山,揽着他的脖颈,亲昵地又蹭又拱,小太子也学着游孟哲的样去揽李益的脖颈,一时间天子席上笑成一片。
游孟哲死皮赖脸地撒娇,张远山只得由他,端起酒喝了口,又喂游孟哲喝了些。
皇后笑道:「我还是头一次见远山这么高兴。」
游孟哲乐呵道:「是啊是啊呵呵呵。」
余长卿确实也有点真本事,初选几下就摆平了对手,下台时又「必儿——」一吹,笑着跃下去。
李益道:「余长卿昔年家中还是大户,内场谋策也还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