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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福不知尉缭心中的误解已经深到,以爲他对嬴政一往情深不可自拔的地步了。他从听闻棉诸的地震带上都受灾严重之后,便有些难安了。
干旱是会饿死人。
但地动却是让人更直接地感觉到自然力量的无情,当地动山摇的时候,谁也无法抵挡,血肉之躯顷刻间便能被吞没。那种惶然无助,徐福几乎闭上眼就能看见。
胡亥和扶苏知晓秦国又出了灾祸,他们便乖觉得很,也不来打扰徐福,只是会坐在徐福的脚边,给他递水和古籍。
嬴政进到寝宫之中,便见胡亥和扶苏将徐福围在了中间。
见徐福面色不虞,嬴政快步上前,道:「寡人已经下令,你同蒙恬前往雍城救灾,你……你便不要爲此而烦恼了。」嬴政以爲徐福是内疚於没能及时算出卦,他却不知上辈子的时候,徐福是经历过地震的。
当时徐福身在深山里,爲了寻找一块龟甲,若非有人搭了一把手,他会更早丢了性命。
那个时候,徐福便知晓地震的厉害了,他不敢小觑它的残忍。心中自然也难以放下。
而对於嬴政来说,干旱、地动,都是并不少见的事儿,众人都习惯了,倒也不会因此而觉得天都要塌了一般。
「雍城……雍城受灾轻,可以更快解决,我想去棉诸。」徐福自认没多么大的高尚情操,要是真有的话,他说不定就对嬴政说,你别统一天下了,打仗得死多少人啊。但是这样的时候,只要有能力帮得上的人,应当都会想要伸手吧。哪怕是当做圆上辈子的遗憾。上辈子别人救过他,这辈子虽在不同的时代,但他也想要伸手去救别人。
徐福还记得最初的时候,自己来到秦国,就将当国师视爲了终极目标,他想着如何忽悠嬴政,才能坐上这个位置,如何忽悠百姓,他才能拥有名气声望。但是慢慢的,在那之上,他想要做的事就更多了。
有能力,就会不自觉地去担负更多。
上辈子他也就在天桥下摆个摊子算算卦,赚点生活费,而这辈子从走到嬴政身边以后,好像所有的轨迹都变了……
嬴政瞥了一眼徐福面上的表情,徐福低着头不知道在深思什么,嬴政只能瞥见他颤动的睫羽。
胡亥和扶苏察觉到气氛有些凝滞,很聪明地起身牵着手出了寝宫。
「若是寡人不同意呢?」嬴政自认让他去雍城已经是自己做出的最大让步了。徐福究竟知不知道地动意味着什么?那与干旱是不同的!与疫病也是不同的!一旦地动起来,很难逃开,人甚至可能被房屋或者山体掩埋,屍骨无存。
只要危险没到极致,嬴政都愿意放手,他知道这才是徐福想要的,而徐福也并非柔弱到需要他去捧在掌心。
但是你得想想寡人心中的滋味吧?
日日爲你悬着心,还得抵着压力,在背后处处爲你考量善后!
「爲何不同意?」徐福怔住了。他根本没想过嬴政不会同意的问题。毕竟平心而论,他也知晓嬴政对他几乎是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从前他要去蜀地,去战场,去三川,嬴政不高兴,但最后都答应了。这次怎么……怎么会不答应?徐福绞尽脑汁地想,难道是自己的示好还没示到点子上?
「无需再说,雍城能去,棉诸不行。」嬴政的口吻异常的坚定。
徐福打量着他的神色,小心试探道:「若我非要去呢?」
嬴政心中的怒火噌地一下就蹿了上来,「你敢试一试?」他面色冰冷,目光中压抑着怒不可遏的味道。
徐福一怔,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这一幕和他之前眼前出现的那一幕相重叠。
之前他看见这一幕的时候,以爲说不好是自己要和嬴政闹崩的前兆,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嬴政的怒不可遏,只是爲了他坚持要去棉诸的事。
徐福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不少,「但是……我很想去棉诸,雍城的事有他人就能解决了。而棉诸,只有我去,你才能放心啊。」
「恰好你去,寡人才不会放心。」
「怎么会?」徐福往他跟前挪了挪步子,眨了眨眼,双眼紧紧盯着嬴政,这样的目光嬴政向来是无法抵挡的。嬴政干脆紧紧抿住了唇,企图用冰冷的姿态来打消徐福的念头。
「你手边能信任的人,都在他们该在的位置上了,而你最信任的人是我对吗?」
嬴政敢说不是吗?当然不敢,於是他觉得更憋屈了。他的嘴角也随之绷得更紧了。
「所以这件事我去处理,你才能放心啊。」徐福说完,又犹豫地想着,要不这次将约定的啪啪啪次数,提升到一百?
「你在背后花了那么多的功夫,将我推到如今的位置上。我的声名甚至早就超过了当初的老太卜,若我能前去棉诸,定能快速安定下众人的心。而且众人皆知,我和你是什么关系,若我前去,他们定会知晓你对他们的重视,他们自然也不会绝望,反而还能振作起来。」
当初魏王可不就是这样干的吗?他能很大方地派出龙阳君去带兵,去他国外交,去出入生死。
但嬴政可不是魏王,他根本不需要徐福来做这些。
哪怕徐福不出半分力,他也能调动人前去处理。徐福想不明白他爲何要阻拦,就如同他想不明白爲何徐福偏要将此事揽爲己任一样。
谁也不肯相让。
此时胡亥伸了个小脑袋进来,「……好、好饿,吃、吃饭吗?」
嬴政绷着的坚持顿时就散了,他冷声道:「那便如之前一样,寡人与你同去如何?」
徐福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要,不行!那不一样!」
嬴政又是气但又想笑。你也知道那不一样啊!
「哪里不一样了?」嬴政耐着性子问。
「你是秦王,若是出事……」
嬴政打断他,「你爲寡人担忧?」
徐福被噎了一下,但仔细想想,好像是……如此。「自然。」他坦荡地应道。
「你爲寡人担忧,寡人自然也爲你担忧,阿福爲何就不想想寡人的心情呢?」嬴政的口气跟着软了下来。徐福会爲他担忧,当然让他心中愉悦。
「我……」徐福满脑子搜寻遍了,但是哪怕忽悠功夫十六级,此时也想不到有什么词句可以来反驳嬴政的。
徐福甚至还觉得有些脸红。
他是否因爲上辈子的影响太深,而太以自我爲中心了?五年过去,反倒是嬴政顺着他的时候更多,而他的改变好像太小了。
但是他的确就是想要去棉诸啊,与其让他到雍城去,做着似是而非的梦,预测着并不知晓的未来,心中忐忑不安,还不如让他到棉诸去走一趟。若是到雍城去,徐福觉得抓心挠肺的自己肯定得会难受得要死。
徐福决定等另外择个时间再吹耳边风,他马上转了身,对胡亥道:「饿了吗?那我们去用饭食吧。」
嬴政按捺下心头的诸般情绪,也不打算在胡亥跟前发作。
等用了饭食之后,嬴政想着让徐福冷静一会儿,便匆匆去处理政务了,而徐福叫来了赵成,驾马车送自己出宫。
半个时辰后,姚贾的府邸外来了一辆马车。
府中下人见了徐福的那张脸,就二话不说地让徐福先进去了,「主子去抓药了,都尉先进来吧。」
徐福那张脸在咸阳城中也算作是小有名气了,谁也不能不认识他那张脸啊。
「去抓药了?他病了?」徐福怔了一下,不由问道。
下人忙摇头道:「并非主子病了,而是府中有位先生病了。」
「有位先生?」徐福正惊讶着呢,便见那头过来了两人,爲首的是个穿白袍的男子,披散着发,面色憔悴苍白,等他走近了,徐福立时便将对方的面容瞧了个真切。
这一瞧,徐福就惊住了。
……韩、韩非?
韩非怎么还活着?又怎么会在姚贾府中?嬴政可知晓?姚贾的胆子也太大了些吧……他竟然将韩非留在府中!姚贾是要将人留着慢慢折磨吗?徐福总觉得,姚贾应当没有那么好的心肠,救韩非一命,还毫不计较地养着他。
韩非很快也注意到了站在庭院中的徐福,韩非面色大变,身子晃了晃,匆忙扶住了身旁的下人,然后快速往回走了,显然是在避着徐福。
徐福这下可以完全确定,没错,这就是韩非了。
那下人可不知韩非的身份,他殷切地将徐福引到厅堂中坐下,还命人端来了水。
不久之后,姚贾便回来了,他手里的确抓着药包。
徐福扫了一眼。
姚贾见到徐福的时候,面上闪过了惊讶之色,他没想到徐福会来这里。姚贾捏了捏手中的药包,大方道:「给韩非的。」姚贾知道徐福应当已经发觉到不对了,便也没什么好隐藏的了。
徐福今日过来又不是爲了问罪的,当然也就先将这件事撇过不谈了。
「你何时再到邯郸去?」徐福出声问。
「暂且不知,先生,怎么了?」姚贾没想到徐福开口会是问自己这个问题,不免愣了愣。
「我想托你一件事。」
姚贾笑道:「当初全赖先生援手,姚贾才有了今日,有何事,先生只管说便是,若姚贾能帮上,自然不会推辞。」
「我知你本事不小,那我便直说了。你可曾听过郑有安此人?」
姚贾哑然失笑,「不仅听过,还与此人打过交道,这人有点儿本事,但心性浮躁倨傲,与我颇不对付。他似乎……早就死了?」
「他是死了,但他曾与熊义有过来往……」
「熊义?」姚贾愕然。
徐福不得不解释道:「昌平君之子,熊义公子,化名赵义留在邯郸,爲信陵君门下舍人。他曾经跟郑有安交好,他或许从郑有安那里得到了一只竹简,或是一块绢布,或者是更多的竹简和绢布,那上面写着一些新颖的东西。我要的便是这些竹简和绢布。」
姚贾听得一头雾水,他不知道那郑有安留下的东西能有多么厉害,值得徐福去重视,但是既然是徐福的托付,他便会去做。毕竟他的确是万分感激徐福的。若有机会偿还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