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秋风瑟瑟,尉缭穿着单薄的衣袍,挺得笔直,立在奉常寺的门口。他以爲徐福是暗恼了自己,这才故意让自己在外面站上许久。
其实徐福是同王柳说了几句话,替他解决了几个问题,这便耽搁了散值的时间。
等他和王柳从奉常寺里同出来时,王柳遇上了苏邑,被苏邑叫走了。就剩下徐福孤零零一人往外走,走了没几步,他就一眼瞧见了面色微微发白的尉缭。
「国尉怎会在此?」徐福慢悠悠地走上前去。原本他见尉缭衣袍单薄的模样,心中有几分幸灾乐祸,但是随即想到对方可能是自己的师兄,徐福的情绪瞬间就消散了,有种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的纠结。
尉缭一见着他,紧绷着的脸色登时就缓和了下来。
「我有事要与你说。」尉缭说罢便要转身带着徐福朝别处走去。
但徐福却顿住了脚步动也不动,「国尉有何事要说,便在此地说吧。」
尉缭皱了皱眉,知道自己那日与徐福说的话,让徐福有了戒备,他心中痛恨不已,痛恨那秦王太会蛊惑人心,竟是让徐福一朝陷进去,便再也难脱身,真不知那秦王有何处好?尉缭却忘记了,自己初到秦国时,也爲嬴政所拜服,若不是后头看了嬴政的面相,他也不会态度陡然大变。
「若非爲你,我定然不会留在秦国。」尉缭沉声道,说罢,或许是他自己也觉得这语气太过生硬,於是硬生生地转了话头,又道:「留你一人在秦,我心中始终难安,我要你随我而去,你又不肯。若是日后吃了苦头,你便……便离秦来寻我。我已应下秦王之令,日后也断然没有反悔的可能了。我虽瞧不上秦王爲人,但……」尉缭顿了顿,极不乐意地咬牙道:「但有这么多人相助,那秦王统一六国想来也是能成的。若那时,你不愿留在秦国了,我便带你回去。」
尉缭这一番话说起来,倒是像样子了,至少不似从前那样,听起来便令人太过偏颇。
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徐福都还有些惊讶。
这可不像是尉缭的做派啊……
徐福收起那些惊讶,不由得更加好奇了,自己和他究竟是何关系。
「你说我失忆了……」这是徐福头一次主动在尉缭面前提起这一茬。
尉缭见徐福不是那么抵触了,立刻应道:「正是。」尉缭顿了顿,叹道:「你幼年时记性便不大好,老师说你天资聪慧,却总是记不住事儿。前一日背了书,第二日便忘个一干二净。这也就罢了,你七岁那年,出了鬼谷,便不记得回家了。我和你姜游师兄寻到你时,你就坐在田埂上,成了个泥人,竟是认了个农妇爲母;你十岁那年,一觉醒来,便谁也不认了,管老师叫爷爷,管我和你姜游师兄喊叔叔;你十二岁那年,替人算卦,算完之后,便什么事儿都忘了,我们找到你时,你一身伤痕,也不知是对算卦人说了些什么;你十三岁……」
「等等……」徐福越听越觉得汗颜。
这些事儿真是发生在原主的身上吗?这忘性已经不是一般的大了啊。
爲了不让尉缭将那些黑历史挨着数个遍,徐福忙掐断了他的话。
「……所以你当真是我的师兄?」徐福问道。
「这是自然。」尉缭似乎都习惯徐福这样问他了,模样十分淡然。
徐福有些恍惚,好半天才觉得有股悲愤从心头涌上来。
鬼谷啊!
我真的是鬼谷的弟子啊!
早知我真是个有背景的「官二代」,我还这么卖力做什么?像王柳这等人上前来问自己,自己就应当豪爽地甩出背景来历压死他们啊!
可是什么都冲了啊……
我特么都是个典事了啊!连刘奉常都不找我麻烦了啊!
尉缭见徐福面色有些怪异,忙道:「你也不用如此伤心。我知晓你脾气傲,立志要闯荡出一片天地来,虽然我不喜这秦王爲人,但你身在秦国……也确实、确实大有所爲。你只是往日里记性不好,老师不愿轻易放你出鬼谷,你这才没有师兄们的声名响亮……但长久下去,你必然也能名满六国……」
「我从前在鬼谷时,学的是什么?」
尉缭忙打住了话,回道:「你从前本是与我和姜游师兄同学的。相面、兵法、谋略、医道……诸多学识之中,你却偏偏独好相面、天文和医道,而你又记性不好,总是记不住口诀,老师初时不让你学,未曾想到你后来还真学成了。你十分叛逆,待到学成后,便道要去闯一闯,偷偷就离开了鬼谷……」
徐福心下复杂。
刨开尉缭加在其中的主观形容词,如「叛逆」「偏偏」等词……
徐福觉得他描述的还真挺像自己的。
如果换做是他,应当也是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还真是……嗯,说不出的缘分啊。
徐福甚至还生出一个怪异的想法来。
说不定这是他前世?
尉缭还要说些什么,却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给打断了。
徐福朝那头看去,只见蒙恬骑着大马朝这边过来,眉头紧锁。
他拉住马儿跳下来,一见尉缭便道:「我遍寻国尉,原来竟是在这里!」蒙恬的目光从尉缭身上扫到徐福的身上,看清尉缭旁边站的是谁之后,蒙恬一时间便变得局促了不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道:「……原来是徐典事。」
「蒙将军过来寻国尉?」徐福有些好奇,想不通这两人怎么会走到一块儿去。
尉缭的表情顿时如同吃了狗屎一般,若不是因爲徐福还在跟前,他定然已经跳开三丈远去了。
「正是!我有事要与国尉商谈一二。」蒙恬大大方方地道。
尉缭冷着脸,道:「我并无事要与蒙将军说。」
「我有事。」蒙恬加重语气道,还用一种「你怎么听不懂我说啥」的目光瞥了一眼尉缭。
徐福只觉这二人之间气氛有些怪异,左右打量一眼,便道:「既然蒙将军与国尉有事,那我便先行告辞了。」徐福转头看了一眼,那小内侍早就到了,此时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尉缭与蒙恬二人,像是他们之间隐藏着一个恐.怖.分.子般。
「徐福……」尉缭叫了一声,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徐福无情地走远。
尉缭的脸色瞬间便拉了下来,冷冷地看着蒙恬,「蒙将军还有何事?」
蒙恬却不似之前看上去那般憨实,笑道:「有事总要嘱咐国尉一二的,免得秦王大业出了差错。」
尉缭心中骂了句脏话,跟着蒙恬一同牵马走远。
而徐福这头也上了马车,心中还稍微有些动荡。
那鬼谷中也有一个徐福,便是他的原身,恰好还与他如此契合,除了那诡异的失忆症外,和他的性格也十分相似。难道还真是冥冥中自有安排?
徐福微微一挑眉,倚靠在马车里。
这冥冥中的安排可是相当不错啊,换了谁,能被安排到秦始皇身边去呢?
回到了咸阳宫中,徐福便好奇地问起了尉缭的事,「那蒙将军是如何留下他的?」
嬴政摇头:「寡人也不知,蒙恬说他是在客栈外将尉缭拦住的。」
徐福脑子里登时浮现了蒙恬的身影。
尉缭年纪虽长,但个子却不够那么长啊……
徐福总觉得自己似乎不小心窥破了什么,他敛起心思,命宫人将胡亥抱来,不一会儿,胡亥倒是抱来了,只是后面还跟了个扶苏。
扶苏笑眯眯地问:「老师风寒可好了?」
徐福不明就里,应道:「多谢扶苏公子关心,我的风寒已经好了。」
「那真是太好了。」扶苏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知道扶苏打的什么主意,嬴政瞥了他一眼,不过倒是没再多说什么。
徐福如今想要将胡亥当做亲儿子对待,那他对扶苏自然也不能显得太过厚此薄彼。父子同榻,增进增进父子感情,倒也不错。
平常扶苏跟着老师都是看些培养品行和思维能力的书籍,到了秦王寝宫,他却反倒当着嬴政的面,光明正大地翻看起了徐福的那些杂书。
什么巫术,咒术,相面术,医术,炼药术……不过扶苏在这方面实在没有什么天分,看了没一会儿,便要拉着徐福问心中疑问,而徐福向他解释过后,扶苏还会有难以理解的时候。这对於天资聪慧的扶苏来说,简直是明晃晃地告诉他,他不适合学这个。
徐福从中观察到之后,也多少有些失望。
不过么,还有个胡亥。
扶苏本来也不该是学这些的。至於扶苏爲何要拜他爲师,他现在暂时是没能想明白。或许只是小孩子不懂事,瞧他看上去厉害,便选他了。那时嬴政答应下来,估计也就是爲了挂个名,让他得个开心罢了。
徐福收起那些竹简,拍了拍扶苏的头,「睡吧。」
顺手拍完收回手的徐福压根没注意到,他这个动作其实不太符合规矩。
不过连秦王都敢「骑」了,拍他儿子的头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扶苏无奈地吐出一口气,拉了拉被子在徐福身旁躺下。而扶苏和徐福的中间还有个胡亥。
嬴政如此睿智,怎么会让扶苏和胡亥挡在他和徐福的中间呢?当然是发配到床的另一边去了,让他们兄弟「相亲相爱」去。
徐福也拉了拉被子,正要入睡,但他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来。
「王上。」他睁开双眼,黑夜中,只有烛火印在他的眼眸中,熠熠生辉。
「嗯?」嬴政也睁开眼,转头看着他,十分耐心地等待着徐福往下说。
「昨夜王上可看见天上的星辰了?」
嬴政心道,寡人可没瞧星辰,只顾着瞧你了。但他嘴上还是配合地问道:「天上星辰有何异像吗?」
「有彗星从天上滑过。」徐福顿了顿,又道:「王上可记得去年岁末时,我对王上道,家国有祸,乃是百姓之祸,后来入冬大寒,果真冻死了不少人?那时便是有彗星落在秦国,我观天象后,得出了不详的预兆。」
嬴政皱眉,当即道:「那此次难道又有什么灾祸?」
若真是这样,他还要早做准备才是。而这一次,定然不会像之前那样了。
嬴政做好了一切的心理准备,却见徐福摇了摇头,淡淡道:「并非如此。彗星,曾有记载,有星孛於北斗,是爲彗星。同爲彗星,但却有祸福之分。这次彗星,从西方而来,又落在北方,从咸阳城上经过。」
「何意?」
「古时有这样的说法,一旦有大人物出世,天上便会亮起星宫,如北斗七星。一个人的命格会随着星宫而动。这次彗星滑过,让我看清了二十八宿的变化,二十八宿随彗星而动,天边带霞光,应当便是有厉害的人物朝秦国而来的吉兆了。」徐福顿了顿,随即道:「那彗星这次却是朝魏国的垣邑和蒲阳邑而去,这彗星带过的吉兆归我们了,那彗星最后的凶兆,却是归了魏国。」
嬴政眸光有阴沉之色一闪而过,随即笑道:「那魏国也合该得个凶兆。」
徐福嘴角不自觉地翘了翘,「是。」他看那魏王极不顺眼,得个凶兆,他才开心呢。倒是秦国的吉兆,不知道是会爲秦国带来什么厉害的人物。
尉缭、李斯,也都是不简单的人物了,还能有谁?
徐福想不出来,不自觉地靠在了嬴政的肩头,温暖舒适的触感容让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先一步睡过去了。
嬴政见他方才还侃侃而谈的模样,如今却又两眼一闭,便睡得有些呆了。前后之反差,令嬴政失笑,不自觉地瞧着徐福的面容,倒也就跟着睡着了。
徐福的那张脸,或许大约就跟数绵羊一样的效果吧。
咸阳宫中和乐融融,而尉缭却是踏上了去往他国的路途,唯有蒙恬目送他远去。
尉缭独自骑在马上,突然感觉到一阵心疼。
白养师弟……
白养师弟!
如此都不来送我!
只一味跟着那秦王!秦王能比我好吗?
尉缭心中梗着一口血,怒气冲冲地便杀往别国去了。既然胸中愤懑不能发,那便寻个地方去发好了。
这头徐福不知,自己便是以后那尉缭无情坑害各国权臣的罪魁祸首。
此时魏国之中,魏王也终於在他人点拨之下,明悟过来,好端端的那秦王命使臣前来与我互盟,最后却又稀里糊涂地撒手远去,还怪我魏国招待不周。那秦王是何目的?
是想借我吓韩国!
魏王不得不小心提防一些。
那秦王历来可都是些个好战的疯子,除了那些个无能的,剩下的便是些格外骁勇的,指不准心底正做着什么,来打我魏国的大梦呢!
不,不是打魏国。
魏王此时还是高看自己一眼的。他认爲秦王还是不敢动魏国的,但韩国却不好说了……
魏王想不通透,便朝身边的内侍道:「将龙阳君给寡人……」说到一半,那魏王便戛然而止了。龙阳,龙阳……此时他身边哪里还有龙阳?!
龙阳君一去便没了动向,手底下的人一问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难不成还被秦国使臣给拐走了吗?
魏王越想越觉气愤。
不知是走了什么霉运,到手两个美人儿飞走了便罢,连龙阳也丢了!寡人封他爵位,竟是如此对待寡人吗?
魏王冷笑一声,叫来那内侍,「去将那龙阳君的父亲叫来……」
那内侍躬腰,道:「王上事务繁忙,应当不记得了,龙阳君的父亲於两月前,便去世了。」
魏王一怔,「寡人……寡人爲何一点也不知晓!他爹死了,那龙阳没有爲他爹料理后事吗?这事他并未同寡人说起过啊!」
内侍又道:「听闻龙阳君当时道,来得干净,去也干净,便就让人将其屍骨焚化,埋进坟茔了。」
「他疯了?」魏王不可置信地喊道。
古时多尊重死者和屍体。
龙阳君如何尊重他的父母,魏王是知晓的……
但龙阳君竟会干出这等事来,他的品行礼仪都去哪里了?怎么学得跟个蛮族人一样?!
魏王胸中怒火腾腾,敏感地察觉到龙阳有了变化,但他却并未深思,只是发了发脾气,命人继续去寻人。
随后那内侍强压着心中胆怯,上前问道:「不然……不然便请信陵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