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篝火堆逐渐生起,赤焰摇晃着,舔着底下的柴木,?劈里啪啦地燃烧。
营帐内,一人於书案前站着。
曹纲提起笔,?却是停滞在那里,半晌,?蓄足了的墨汁从毫尖处滴落,?案上泛黄的纸立即被染了浓浓的一圈深黑。
他目色一动,叹了口气,?将笔放下了,?看了看那已被污了的宣纸,?当即拿了起来,随手揉成一团,丢在一旁。似焦躁地,他双手握成拳头,?重重地砸在桌案上,?台面上的物事震得齐齐跳了起来,伴随着砰砰几声,随即归於寂静。
从广安王营帐出来后,?他一直有一股发不出来的气,?这股气既有轻敌的自厌,?又有壮志未酬的郁郁,更有大仇未报的怨恨……重重情绪交织一起,?让他一夜都入不了眠,唯有借着昏暗的灯烛大半夜写字排遣。
可如今,却也半分都落不了笔了。
他叹了一口气,?摇摇晃晃退后几步,颓靡地坐在椅上。
如今的情况,已全然不是前一世的模样了,他辅佐的潜龙已被人改变了。
记忆突然回到了上一世。
在未投效赤虎王之前,他是见过他的。
那时候的他还是春风得意的江南府状元,亦是深受陛下赏识的翰林院院使,恣意风流,壮志满怀。
那一日,几位同僚交头接耳地谈论着什么,他自不是那等爱好打听之人,但同僚却是挤过来,与他说了一件事情。
昨夜,教坊司一个未净面的官妓死了。
原本这便不是什么大事,偌大的京畿,明里暗里各般龌龊的事多了去了,区区一个官妓之死,又何谈得上骇人听闻,但这官妓不同,她乃叛将倪焱之女,且死的极不光彩。
“听说为给相好的官妓出头,惹怒了一群世家公子哥,便押在雅房内给轮着……造孽,才十二呢!”
曹纲当时听了只是一惊,但并未多说什么。
但当天上朝的时候,朝堂震动,连着拖出去好几个武将就地仗打,听说都是弹劾此事的,他这才知道,昨日犯事的那一群皆是贵胄子弟,连右相嫡孙、户部尚书之子等几个重臣血亲都牵扯在内。
那倪焱曾立下不世之功,在武将们心中的威望极高,虽冠上通敌卖国的罪名伏诛多年,但这一桩至今仍还是疑案,不少武将虽碍於陛下没有明着说,但多多少少背地里愤慨不已,一个开疆拓土的武将之女惨死在世家子弟手中,自有武将悲愤难当,拚死上谏。
纵是如此,这一桩大事,在训斥贬谪几个武将后,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解决了。
对外的口径是那官妓袭击客人,被误伤至死,朝中也下了禁令,往后不得再提及此事,否则严惩不贷。
偌大的朝廷哪里没有一两件讳莫如深的事呢,曹纲想着,过些时日众人便会渐渐地淡忘此事,如以往每一次舆情一般。
下了朝后,曹纲如往常一般路过了长街,却发现前方的道路已被层层人群给包围了,不明事由的众人交头接耳——正是教坊司的位置。
蓦地,人群像是避开瘟疫一般让出一条道来,於是曹纲看见了他那个未来将要辅佐的霸主。
然而此时的霸主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破相少年,他背着个盖着衣袍的瘦小的人,一步步从教坊司的大门走了出来,一张狰狞的刀疤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为不让背上的胞妹滑落,他走得极慢,脚步沉重。
一阵狂风吹过,卷起了地上的沙土,也将少女背上盖着的衣袍吹落,须臾间露出那张死不瞑目的惨白的脸,以及浸满鲜血但已经干涸了的衣裙。
衣袍落地的地方瞬间又空出了一块地方,人群躲得远远的,议论纷纷。
那个少年原地停滞了片刻,往那衣袍走了去,他的肢体僵化了一般,极其艰难地俯下身去拾起那件衣袍,反手为身上的胞妹盖上,但刚盖好又滑落在地上,他怔怔地看着那沾了灰的衣袍,像一只被束缚住了的困兽。
曹纲不知怎么的,脑子一热,忙三两步上前,帮他拾起地上的衣袍,当意识到自己举动的时候,他还有几分心惊胆颤,但衣袍已经在手上了,只能暗自咬咬牙,为他遮住了背上的少女。
那个破相少年回过头来,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别开了头,向远处走去。
后来的时候他才知道彼时猊烈已投身江镜总督府,拚死立了无数的军功,却还是未等得及换他的胞妹脱了贱籍。
那之后,那群犯事的纨絝老实了一段时日,因为总有风传那凶兽会暗自报复,个个心惊胆战小命不保,为绝后患,不少京中杀手摸入江北暗杀,但一直未得逞。
后来多年过去了,直至猊烈一统总督府,取代总督薛再兴,接管两江三省兵力的时候,他也并未有任何报复的手段。
众人皆以为事情就这么含糊间过了,直至京畿沦陷,京城落入那人之手,当年的宫中贱奴登上了至高之位,一切的报复才刚刚开始。
祭天过后,归服的前朝旧臣被面带笑意的新帝请到了天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