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悯的脊背微微躬着,眸色低垂,尚还保持着顿首作礼的姿态,嫋嫋轻烟中,王朝鸾眯着眼睛审视着眼前这个人。
上回见他乃五年之前,不知开元寺那老秃驴与陛下说了什么,这贱种不日便被召回宫来,曾记得偌大的道干殿内,不过是一个被太侍牵着的,畏畏缩缩、神色仓皇的孩童。
想来这些年过得颇为辛苦,这贱妇子怎么也瞧不出有十三岁的身量,身上的廷袍并不合身,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磨旧的衣领袖口甚至泛了些白,落着些浮线。
只那张脸……王朝鸾微微眯起眼睛,他面上没有一丝血色,连唇瓣也是淡淡的几欲看不见的粉色,但到底看得出一副好胚子,只不过还未长开,加之气色减轻了些观感,让人瞧着便觉得过於孱弱衰败。
简直半分皇家子弟的样子也无。
王朝鸾先是嗤笑了一声,连客套也懒得应付:“本宫记得与你说过,无事不要随意来锺粹宫。”
李元悯稽首:“元悯得娘娘照顾多年,虽娘娘怜惜元悯奔波,免去晨昏定省,但这些年来,元悯心内着实难安,此厢前来一则是为请娘娘安,了元悯多年夙愿,二则……这几日元悯做了个梦,梦中所见,着实令元悯惶恐。”
“哦?”王朝鸾讥讽一笑,“什么梦?”
“梦见娘娘有大难,故元悯特来相救。”
这番话倒是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未等王朝鸾怒斥,一旁的李元朗早已发难:
“好你个西殿杂碎!胆敢这般诅咒母妃!怕不是有九颗脑袋可砍不成!”
李元悯并不惊慌,只平静道:“元悯知道这话大不敬,然此梦元悯做了三次,无一有异,必是神佛相告,幸得元悯幼年在开元寺习得一些驱瘟之法,故而不敢耽搁,特特前来锺粹宫相救。”
王朝鸾气极反笑:“好,你倒是详细说说你做了什么梦,又怎么需要你来襄助本宫,本宫也好用这片刻功夫,想想今日如何磋磨那等怪力乱神、胡言乱语之人!”
李元悯脑袋愈发低垂,鸦羽似得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他嘴角微抿,继而放松,
“元悯梦见有百万饿死的幽魂自浙西涌入皇城……”
不过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使得王朝鸾猛然一掌拍在案台上,面上霎时褪去了血色,一片骇厉!
这仗势唬得殿内宫人齐齐跪下,李元朗不知所以,亦只能跟着跪了下去,口中念着母妃息怒,却是小心觑着她,他从未见过王朝鸾这般失态的时候,自是以为她亲信了这西殿贱种之言,忙劝道:
“母妃,鬼神之说实数荒谬,此人心思叵测,故意捏造些谬言来恫吓母妃,母妃可千万不要着了他的道。”
“你闭嘴!”王朝鸾拂袖怒斥。
李元朗无端挨了一巴掌,眼中一片晦涩,只生生压下了脑袋,静默不语,殿内更是一丝声响也无。
王朝鸾胸膛起伏不定,死死盯着殿内之人。
并非她相信鬼神之说,若是旁的也就罢了,只对方口中的“浙西饿鬼”着实让她吃惊不小。
浙西……怎会有人知晓。
她虽贵为宠妃,然因母家不盛,诸事皆要由自己一力打点,朝中耳目咽喉、亲信党羽,哪一样不需要白花花的银子,区区那点宫俸岂能堵住这偌大缺口,於是她便将主意打到吞盗救济灾民的官粮头上,原以为父亲与浙西知府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竟不想有被提及的一天,教她如何不心惊胆战!
王朝鸾深吸一口气,好歹是稳住神色站起来,她目中泛着冷光,指着李元悯切齿道:
“除了他,全部人都出去!”
“是!”
李元朗恶狠狠瞪了李元悯一眼,拱手随着众人退了出去。
殿内再复安静无比。
王朝鸾盯着那垂手站着的人半晌,慢慢踱步过去,她浸淫后宫十余载,素来晓得操纵人心,故而并不着急开口,只这般无形威压,若是有愧,必然会露出些许端倪。
然而对方如同磐石一般,只木讷地站着,似浑然未觉。
王朝鸾皱了皱眉,心下暗忖:“兄长掌宫禁之权,整个偌大的宫城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谅这贱种也无通天的本事知晓自己的底细,许是她多虑了,想必这些年这贱种过得极是不好,不过危言耸听,为自己赚个转机罢了。”
念此,她心内微安,遂冷笑道:“京城乃龙气之地,恁凭什么腌臢东西都能接近皇城不成?今日若不是给本宫说个清楚明白,想来你这西殿也不必回去了——本宫兽房内可是多日未见活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