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还有一点,”萧墨存微微叹了口气,柔声道:“人命可贵,要好好活下去。”
这两人谈话之间,场上却起了变化。那名少年噗通一下跪地叩头,连声哭诉:“首领!您舍不得处置萧公子,我等无话可说,可那数百条人命如何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求您下令,杀了那朝廷来的阉狗,以祭我父母在天之灵,以慰我盟众同仇敌忾之心啊!”
那百余名苦主,正是满腔仇怨无处可发之时,虽说人人对萧墨存恨之入骨,可适才萧墨存一番言说,已然将那内奸之名摘得七七八八,况有沈慕锐在,他们心底也明白,今日怕是动不得萧墨存分毫。只是如此一来,那家破人亡的血仇,又待寻向何人?听得少年如此一说,这些人纷纷跪下响应,心中均想,杀不了大的,杀个小的解恨也使得。
人被仇恨一蒙蔽,常常容易陷入此等偏颇心境,而若百余人一起哭号,那怨仇的对象,便直指小宝儿,杀个把小太监,便成为毋庸置疑的一件事。场上其余众人,便是明辨事理,却也犯不着在此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太监说情,有些人甚至心忖,杀了那小太监也好,只要那小太监替萧墨存一死,晋阳公子才真正保了下来,既全了沈慕锐的面子,於苦主也有了交代,对盟内其他弟兄,也有了说法,今日的水陆道场,才算功德圆满。
萧墨存一扫全场,便已明了这些人袖手旁观的态度,心下冰冷悲愤,正待说话,却听得台上的徐达升单脚跳了出来,大声吼道:“放屁,放屁,通通放屁!什么叫盟主舍不得处置萧公子就该杀个小太监来泄愤?你们当这是集市上做买卖,赔不了大的,就赔小的?”
众人尽皆愕然,料不到那平日里吊儿郎当的二当家竟然会气急败坏,全无形象,跳脚出来骂,连撺掇哭号的一干人等,也不由停了下来,有些发愣地瞧着徐达升。只见徐达升脸色铁青,眼神锐利,显是气得不轻,他接下来更是语惊全场,大吼一声道:“老子不怕跟你们说,那小宝儿是老子失散多年的弟弟,谁要杀他,就是跟老子过不去!老子兄弟在宫里受苦多年,如今好容易跑了出来,一天好日子没过,倒让你们拿来祭旗,做那刀下的冤死鬼。告诉你们,没那么便宜!有那不服气的,只管上来跟老子理论。”
此语一出,底下顿时像炸开了锅,小宝儿惊愕地张大嘴,瞧着那老爱捉弄自己的大坏人,又茫然地看自家主子,怯生生地道:“不,不能够啊,我爹,我爹只……”
一句话没说完,剩下的都让那只冰凉的手捂住,抬头正见萧墨存好笑地道:“嘘,乖,他说是你哥哥,便真是你哥哥。”
“可……”
“别说话。”萧墨存低声问他:“你身上可有胎记或明显的痣?”
小宝儿恪醍懂,老实回答道:“胸口,有,有一颗红的。”
萧墨存点点头,安抚地摸摸他。正听见那领头的少年冷笑道:“二当家,天下谁人不知,怀川徐家有子三人,皆是江湖上人人景仰的侠义之辈,尤其幼子徐达升,乃徐夫人四十所生,自幼天资聪慧,武艺谋略当世一绝,却从未听说,徐家还有第四个儿子,想那徐家二老有了徐二当家,已然是老来得子,若说还有个小了十来岁的兄弟,於人伦情理,只怕都说不过去吧?”
这番话人人听了,皆点头暗忖,不知道这小太监与二当家什么关系,二当家只顾要救他性命,情急之下,这谎话编得也忒离谱了些。
天启朝上至宫廷,下到乡野,颇讲孝道,那少年本以为拿徐达升高堂一将,他必定无法应答,哪知徐达升肆意妄为惯了的人,当自家老爹的面,尚且能满嘴胡沁,更何况对着外人?他丝毫不以为意,嘿嘿一笑,大咧咧道:“小崽子,老子家底倒打探得门清,可你知道的不过老子家打开门那些个事,关上门的,你一个隔了千万重的外人,个中缘由,知道个屁。老子有跟你说过,小宝儿是我同父同母的兄弟吗?老子家底厚,老爹养个把小妾侍婢,有何出奇?我徐达升的爹,那个事能耐如何,能不能使人珠胎暗结,犯得着跟你一外人说道吗?”他没脸没皮的一番抢白,顿时说得那尚未识情慾为何物的少年满脸通红,徐达升继续道:“今儿个索性将老子家那点芝麻绿豆事说开了,省得大伙不清不楚。我这个兄弟,本为丫鬟所生,这大家子里也不是什么光彩事,故冲冲没将这孩子上报族谱。哪知到得他满岁那日,却来了一伙仇家,我与老大老二合力打退,可那仇家临走却将这孩子掳去,致使我这可怜的弟弟,打小吃尽苦头。”
“你,你说得倒轻巧,无凭无据的,让人如何取信?更何况,若真是你弟兄,为何你早不认晚不认,却要在这等关口相认?”那少年双拳紧握,大声责问道。
徐达升冷冷斜睨过去,令那少年心里不由打了突,骂道:“老子爱什么时候认兄弟,关你屁事?”他看向缩在萧墨存怀里,茫然不知所措的小宝儿,眼光逐渐转柔,知道这孩子怕是给吓坏了,不由缓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扬声道:“我徐家孩儿,出身必由绣娘绣得精致荷包一个,上面的花样是五福登科,这等花样,独此一家,别无分号。内包金饺子二枚,日前小宝儿的荷包落入我手,我方认得,他原是我失散的兄弟。荷包内的金饺子在小宝儿身上,此外,我兄弟胸口处有红痣一枚,诸位不信,可当场查看。”
萧墨存一听,不由淡淡微笑起来。他认得徐达升手中荷包,正是自己原本佩戴的,由锦芳一针一线刺绣而成。那花样虽为蝙蝠寿桃,可却是经过自己改良了的,在这个时空,确实当得起“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之说。他明明记得这荷包,在林中逃难之时,匆忙塞给了小宝儿,想是那孩子老实,被人骗了去,还傻乎乎的不知追讨。却不曾想,此刻倒成了无可厚非的物证了。他低头看了小宝儿一眼,只见小孩儿瞪大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内里盛满了震惊和迷茫,於是拍拍他的背,扬声道:“我可作证,那荷包,确是小宝儿身上所佩。来,把那金饺子让人瞧瞧。”小宝儿愣愣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钱袋,倒在手掌上,内里有几枚铜钱,一点小银子,果然还有两个金灿灿的小元宝。这种元宝是富贵人家专门做来祈福之用,无非求个“富贵安康”、“状元及第”的吉祥话而已。小宝儿手里那两个金饺子,做功精巧细致,不是一般人家的样式,一眼看过去,便知道不是一个小太监该有的东西。
这里有人收走了小宝儿的金子,与徐达升的荷包上台,交予沈慕锐及刑堂主事观看,沈慕锐一看便知是萧墨存近身的东西,想来机缘巧合,赏给了那小太监。他似笑非笑瞥了徐达升一眼,点头道:“似乎,是如信物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