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安没有过去掺扶,见他站起来,这才将马牵过去,道:“我们现在怎么办?”李云昶瞧了慧安一眼,便道:“往东边走,只要挨到天亮便无碍了。”
往东?往东去是出青屏山回雁州府的路,还是方才那个问题。
若害李云昶的人是淳王,那这会子东边雁州府应该已接到消息,派兵往这边救援了,他们往那边正好能和官兵汇合。可若是害他的人是平王,那这么着无疑是羊入虎口,可官兵毕竟人多嘴杂,谋害皇子是诛九族的大罪,那叶知府便是在雁州经营地再根深蒂固,到底这也是大辉的天下,他也不可能一手遮天。未必敢真的对李云昶动手,总比等在这里,等到被刺客无声无息,毫无顾忌的杀掉的好。
慧安想着便点了点头,道:“你上马吧,我牵着你。”
李云昶闻言嘴角抽了抽,但是沦落到如此地步,也顾不得什么男儿硬气了,他也实在没有力气多行,这便依言艰难的爬上了马背。只他坐在马上累了一头大汗,慧安却眼看着连帮把手都不曾,这叫李云昶多少有些难受,便沈着脸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慧安还乐的清净,只牵着马闷头就往东面走。两人就这么走了有一个多时辰,天气已渐渐发白,慧安心下微定,提着的一口气一松便觉着浑身疼痛难当。
她若非整日在马场折腾,只怕经过这一夜的惊险,早就累趴下了,如今心神一松,就觉着双腿发软,脚步也踉跄了两下。李云昶瞧在眼中,终是开口道:“歇息一会儿吧,天都亮了,应该是无碍了。”
慧安闻言回头瞧了李云昶一眼,点了点头将马停在一堆大石旁,李云昶踩着石头下了马,慧安才松开马缰,慢步走到一边的石堆旁也不顾什么形象举止了,一屁股坐下揉起腿来。
如今天色已灰蒙蒙,李云昶可以清楚的看到慧安脸上身上的血污,见她满身疲倦,头发也散落了不少下来,揉着腿沈默不语,心中便心疼了起来。只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不由就瞧着慧安发起怔来。
慧安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但这会子她心里乱的很,根本无暇打理他,也不愿多理他。
想着这一夜,慧安就喘不过气来。一方面她觉着发生这种事自己对不住关元鹤,一方面又觉着这事意外,事急从权,她不应该内疚自耻。接着她便又开始担心前路,若是叫人发现自己这么和李云昶呆了一夜,便是关元鹤再喜欢她,也是不会娶她的了。她只有一条路走,那就是嫁给李云昶!若是以往,她还会担心以自己的身份没资格坐上正妃之位,但现在却是不会了,就冲她救了李云昶的命,便是李云昶不愿,贤康帝也不会叫儿子背上忘恩负义的罪名,这个秦王妃她是一定能当上的。
可是,她实在对这秦王妃半点兴趣都没有啊,而且想到要再和李云昶过一辈子,慧安这心中就难受的不行。休说她已和关元鹤发生了那种事,便是未曾,她今世心中也只有一个关元鹤,对李云昶是躲都躲不急的。若是背负着对关元鹤的心,带着这已经不清白的身子再嫁给李云昶……慧安想着便几欲一头撞死,压抑地直想跳起来大叫一场。
“担心他不要你?”头顶突然响起一个微沈的声音,慧安一惊,擡头就见李云昶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前,正俯身瞧着自己,一双眼睛黑黑沈沈的却瞧不出他在想什么。想着自己弄成这般都是因爲眼前之人,而他此刻竟还冷嘲热讽,慧安心里蹿起一旺火苗来,腾的一下站起身来,瞪着李云昶便欲发火。
却在此时,李云昶却突然又开了口,竟道:“他不要,我却想要你!”
他说的斩钉截铁,一字一顿,咬字异常清楚,慧安什么都听见了,可头脑偏就觉着转不过弯儿来,瞪着李云昶便似他在说什么兽语一般。
半晌慧安才眨了眨眼,有些欲气欲笑地瞧着他,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李云昶却再次道:“我想要你,想的一颗心都疼了!沈慧安,嫁我李云昶爲妃吧!”
慧安闻言怒极反笑,真真就觉着听到了非常好笑的笑话一般,她瞧着李云昶那张俊顔,瞧着他认真的神态,那笑意便越发压制不住,笑着笑着便弯了腰,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了出来。她甚至弄不明白自己爲何要笑,爲何要笑的整个人都癫狂了起来,更弄不明白此刻自己心里到底是生气,是哀伤,是楚痛,还是有些复仇后的喜悦和畅快,抑或只是单纯的觉着世事可笑。前世求而不得的,今世他竟在此种情况下说出这般话来。她救了他的命,他却反过来算计她的清白,她是该觉着荣幸,还是该觉得可悲。
只有一点慧安却清楚,李云昶今世能够求娶与她,绝对不单单是一个动心二字。若然没有她把持住凤阳侯府在先,若然没有沈峰一家的归宗,没有太后的厚爱,甚至没有她在南方马场的表现,单单靠她沈慧安三个字,只怕一辈子休想叫李云昶说出这种话来。
慧安这两年想的清楚,对前世的事情也看的愈发明白。
李云昶身爲皇子,难道对那至高无上的宝座就真无野心?若有,那么在前世他娶了她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孤女,又是个名声不好的,不光是耻辱的问题,而是阻拌,是累赘,是阻他前路的绊脚石,也难怪他厌她。
前世她是在平王入主东宫,李云昶名声微显时嫁进秦王府的,只怕那时贤康帝已定下了要平王继承大统之心。彼时李云昶的胞弟八皇子李云祥眼见就要成年开府建制,而佟妃年近四十却再度受孕。贤康帝要稳固朝堂,要一心将朝堂重心转到北征之上,便只会帮平王坐稳东宫,而淳王是其爱子,贤康帝对他多有袒护。可李云昶却不是,佟妃若再次生育皇子,便是大辉唯一育有三子的贵妃!这是隆宠,而李云昶只怕也会子凭母贵,在朝臣心中不一样起来。一个淳王便叫朝廷分化两堂,贤康帝又岂会再容另一个淳王势起?故而她,沈慧安,一个父亲能力一般,家中兄弟无继,又失去了家族,失去了势利的女子,便被赐婚给了李云昶。
也就是说她本就是贤康帝用来对付、打压李云昶的棋子,试问李云昶又怎会对这样的她动情?便是前世的她不刁蛮,不任性,识大体,解风情,只怕也是早已注定要失宠的。
慧安先还以爲是自己的算计才惹了李云昶的厌恶,而今世想来,便觉前世自己的身份嫁做秦王正妃确实有些高攀,尤其是后来她进宫阻皇帝给李云昶赐封侧妃,皇帝竟就答应了。之后李云昶回京曾大发一场脾气,如个慧安想来,李云昶非是个恋美色之人,对面子也不是死抹不开的。他会那般大怒,只怕当时那道赐封侧妃的旨意会是李云昶费了心思求来的,却偏就叫自己又给扯了后腿,他又岂能不气?
天下之兵尽皆归于天子,剥不剥爵只在皇帝的一句话!沈家兵的兵权和凤阳侯府的爵位本就都是皇帝之物,她却用此换来了秦王妃的名阶,这生意皇帝也太亏了。所以根本不是她沈慧安算计的好,而是皇帝顺手推舟,原就有意压制李云昶!而她就恰好做了那棋子,做了埋在李云昶心头时时提醒他父亲对其薄凉的毒针!
想通这些慧安心中既悲又苦,对李云昶早已再无执念。可如今李云昶却又说出娶她的话来,娶她?今世他的这话,又有多少的真心在其中?
慧安渐渐停下笑来,心里的苦涩越来越多,只觉前世自己和李云昶少了缘分,若说有缘,也只是孽缘,而今世又何尝不是如此。她早已对他生了抵触,休说他着求娶之心不纯,便是他真心中爱幕与她,这颗心也已无法生爱了……李云昶见慧安那般笑,只蹙眉瞧着她,心中却是说不出的难受。他握紧了手,面颊已是铁青一片。
慧安擡头瞧他,开口却道:“王爷别忘了,小女定过亲了。
李云昶见她平静下来,从她的面上竟是一点也瞧不出她心中作何想,他听慧安如此说,便急声道:“今日发生这种事,是谁都没能预料到的,本王坏了你的清誊,又岂能不负责任。这是天意,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对来,定了亲还可以退亲,想来关元鹤是能理解的。怪只怪你和他缘分不够,何况那年本就是我求父皇赐婚在前,你本就该是本王的!”
慧安听他这般说登时愣住,她从不知李云昶竟是进宫求皇帝赐婚过,可是爲何她最后还是和关元鹤定了亲?
慧安想着,李云昶却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她低声道:“慧安,和我在一起吧,做我的妻……”
求你了!他在心中默念着,抱着慧安的手臂也不知是因失力,还是激动,竟有些微微颤抖。那声音带着一丝请求,一丝隐忍的脆弱,似极爲害怕会听到拒绝的话一般。他心中确实是害怕的,自从再次重逢,慧安的美、她的好一点点在心中紮根,尤其经过今夜他更坚定了要她的心。可他也知她已定亲,甚至即将成婚。她是属于另一个男人的!这样的想法自重逢后便一直折磨着他的心,叫他觉着慧安离他是那么的远,可今日她就在这里融手可及!只要叫人瞧见他们在一起,她便只能嫁给他,任谁都说不出一个不对来。便是关府,便是关元鹤也只能认栽!
这叫李云昶简直觉着喜从天降,是苍天有眼,缘分天定,将慧安送到了他的身边来。他又岂会再次放手?故而他细细聆听着,蛊惑着,希望能听到慧安答应的声音,甚至他俊美的面孔上流露出害怕拒绝的不安,因爲他很清楚,今日若是不成,他只怕再无机会按近她了!
慧安一时不查,被他抱个正着,耳边响起他温柔到乞求的话语,若她心中还装着李云昶只怕此刻脑子早己失了理智,再不能分辨什么。可慧安偏此刻心中已没了他,故而李云昶的话,他的蛊惑,在慧安耳中都是一种讽刺。他这是要处心积虑地诱哄她,诱骗她失了闺誊,无路可退,只可能从了他!若然他心中真有她,真爲她作想,难道不该多爲她考虑,努力弥补今夜的过错,努力叫事情回到原先的轨道上去吗?他说这么多,做这么多,爲的还是他的一己之私,爲的还是他自己的欲望罢了!
慧安心中清明,面上只冷冷一笑,慢慢扯开李云昶环抱着的双臂,盯着他,却是一字一字地冷声道:“秦王殿下您听请楚,对你,我无法生爱,不论如何,我不会和你在一起!”言罢,她双眼微微眯起,擡手便一掌劈在了李云昶的脖后。李云昶还来不及分辨慧安的话,就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她砍晕了李云昶便迅速地将他拖到了一边的乱石堆后,寻了些枯枝遮挡住,只瞧了他一眼便跳出乱石堆,爬上马背往东面奔。
方才慧安被李云昶一搅,却是思绪清明了起来。若然此刻还危机重重,李云昶又怎么才心思和她谈情说爱?
如今天色已经大亮,一夜都没能被那些刺客追到,只能说明事情有变,那些刺客八成已被拿下。而寻找李云昶的人应该已快到了,此刻她万万不能再和李云昶在一起了!只要不叫人瞧见她和李云昶在一起,这事就还有转机,便是最后有些不明不白的,传出什么流言蜚语来,但只要关元鹤相信她,只要没被人拿到实质性的把柄,她的闺誉便还有救!
得快些回到大队中才行,春儿几个都不是莽撞的,也许她们能替她遮掩着呢。何况昨夜情况那般危急,又是黑灯瞎火的,也未必有人看到她和李云昶一起离开。李云昶醒来,只要她不在跟前,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沈影和沈景两个一早便跟在大队中做了粗使丫头,昨夜应是被阻在了后队,她们发现自己不见了,应该也正在寻她。队伍若是脱险,一准会被护送着去雁州府,所以往东面跑是不会有错的。慧安这般想着,便愈发加快了马速。
只她跑了没一阵子,便闻前头传来人声,慧安一惊,吓得忙勒了马,跑下马便寻了个暗处躲了起来。没一会便见有身着官兵服饰的人影在前头晃动,慧安生怕被他们发现踪迹,正急的满头大汗欲寻地方躲藏,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压低的喊声: “主子!”
慧安猛的回头,正见沈景飞奔而来,一晃便到了近前,便道:“快!带我藏起来!”
慧安言罢,沈景便环住她的腰身,不知从那里甩出一个带鈎子的锁链来,往山壁上一扔,带死死抓住,便带着慧安飞纵而上,沿着山壁攀附在了半山腰上,她找了支点,又如是攀附了两下,两人这便吊在了半壁上。
慧安低头却见那些官兵已搜寻到了这边,发现了那匹马,查看一番,迅速叫嚷着往李云昶藏身那方向奔了过去。慧安见那领头之人分明是李云昶的侍卫李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一阵后怕。
只差一点……待人群远去,她才瞧向沈景,还没开口询问,沈景便道:“属下和沈影寻到秦王时主子已经离开了,属下追了过来,沈影留在秦王那边了,主子放心,她不会叫人瞧见的。”慧安闻言便道:“瞧见也无妨,你快先带我回大队,再晚只怕来不及了!”沈景也知慧安担忧什么,点了头便带着她跳下山壁,拉着慧安跑了一阵,这才两指入嘴发出一声尖鸣,片刻她那马儿便奔了过来。
马队果然如慧安所料,已被护送着去了雁州府,慧安被沈景送回城中,到了雁州府衙,避开人群一路往马队落脚的后院而去。
如今虽是天色已经大亮,但好在出了大事,州府的兵马早已出动去寻李云昶,这州府中虽也派了兵勇把守,但似乎昨夜马队多有伤亡,又是刚刚被护送着进了府衙,故而府衙有些混乱,人来人往,慌乱的很。
沈景带着慧安接近了后院,两人隐在暗处观察了一阵,这才寻到春儿等人的踪迹。靠近了那小院,慧安就听院中春儿正对人说着话:“我们姑娘在阁楼上,这才刚刚睡下,昨夜受了惊,这会子却是无碍了。你这医官也太猖狂,哪里有非给人瞧病的道理?叶夫人,按说您来瞧我们姑娘,我们是不该拦着,可昨夜我们姑娘实在受了惊吓,这会子才刚刚歇下,您看是不是……”
慧安闻言便知春儿几个果然生了心眼,瞒去了她失踪的事情!她心中登时一定,喜悦的弯了弯眉眼,冲沈景使了个眼色。沈景便带着她绕过院墙,来到了阁楼的后面,她正欲送慧安上楼,慧安却接过她手中的锁链,道:“我自己上去,你快去前头给春儿打个招呼,别再叫人起了疑心。”
沈景闻言点了头,这便又往前院跑,慧安将锁链摔上窗棂,掩着后墙身姿轻捷地爬了上去,待趴住了窗棂,不由心中一喜,一手推开窗户,正欲往里探看,便听里面响起一声惊呼:“姑娘?”那声音正是夏儿!
慧安这下乐了,也不再瞧那屋中,只低着头将挂在窗棂上的锁链拽起往屋中扔,一面一手趴着窗棂,一手伸出,道:“快拉我上去!别叫人瞧见了!”她言罢,便觉伸出的手被人大力握住,接着一个向上带的力量传来,她被轻轻松松拉了上去,腰身一紧,直接被拽进了屋,身后呯地一声响,却是推开的窗户被带上了。
慧安心中暗喜,只道夏儿果真机灵,到底是学过武的,力气也大动作也敏捷,不由咯咯一笑,道:“别怕,我回来了!”
谁知接着头顶便传来一声低沈冷笑,慧安盈盈的眸子擡起,当即笑靥便僵在了脸上。只见关元鹤沈着一张脸,目光正冷峻如刀般落在她面上,整个人都似带着一股凛冽张扬的磅礴威压死死盯着自己。而他的大掌还停在她的腰身间,似有越握越紧的趋势。
一旁窗户边,夏儿白着一张脸,正哆哆嗦嗦的也瞧着她,颤着声音喊了句:“姑……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