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臣乃一介武夫,只懂行军打仗,排兵布阵,立太子关于天下安定,须满朝文武共同商定,皇上圣裁,臣只知忠于储君,便是忠于皇上,忠于大辉。”
贤康帝一直紧紧盯着关元鹤,听他答对锉锵有力,便目光微闪,神色慢慢和缓了些,片刻才道:“你是个直臣,望你以后能一直如是,跪安吧。”声音却是一下子虚软了很多,似是万分疲惫。
“臣告退。”关元鹤闻言,面色未改,宠辱不惊地行了一礼才躬身退出。退至殿门处,转身间余光瞧见明亮的阳光透过五彩销金的窗棂格子投射进大殿,空气中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中舞动,而皇帝正站在那光影中鬓角斑白一片,向来威严挺立的背脊却是有些佝偻。
慧安和众人一道退出养心殿,就被小太监引着出了两仪门直住宫外而去,出了宫门夏儿四人忙围了上来。在马场时她们一直和文景心呆在一处,后来马场上平王坠马,李云昶便令王府侍卫将马场的丫头小厮尽数看守,严格控制了起来。直到平王被移进宫中,夏儿四人才被放了出来,四人见慧安惊马本就极爲担忧,谁知事毕还不让她们靠近慧安。后来慧安又被带进了宫中,她们就更是担忧了,一恢复自由也来不及回府报信,便忙直奔皇宫而来。
如今见慧安完好无损的出来,围上了将她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这才放下心来。夏儿见慧安面色苍白,体力不济,走路都一痛一拐的,不由懊悔道:“都怨我们,见姑娘被带进宫都失了魂,竟也忘了回府报信,让周总管派辆马车过来。方才见威钦侯府的马车过来,这才想起这事,只怕还得一会子咱们府里的马车才能到,这可如何是好。”
慧安闻言无力地笑了笑,却道:“算了,骑马回去也是一样。”说着便吩咐冬儿将马牵来,正准备翻身上马,谁知方才跪的时间太久,腿一软一个不稳又从马上滑了下来,冬儿惊呼一声忙扶住了慧安。
“侯府的马车还未到吗?不如便由本王送沈小姐一程吧。”
此时身后传来一个温雅的男声,慧安回头正见李云昶笑容和暖地过来,一双星眸深如黑潭正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
慧安正欲开口拒绝,却不想李云昶竟似早预知到了她会有何反应般,犹自打断她未曾开口的话,道:“沈小姐上回出手相救,说起来本王还未曾当面谢谢,请上车吧。”对李云昶这种温和的强势慧安并不陌生,闻言便知推拒不过,未曾再多发一言,默默地在冬儿的扶持下上了马车。
只见马车很大,车内垫着狐狸皮毯子,放了烧着银丝霜炭的炭盆。绿缎点墨靠垫、银丝青松引枕、紫檀木桌几……布置极爲舒适,有种低调的奢侈。慧安刚坐好,便觉马车一沈,以爲是冬儿上来陪自己,慧安擡头却见竟是李云昶躬身进了马丰,不觉便是一呆。
大辉男女大防宽松,男女共乘一辆马车亦不是什么稀罕,只李云昶此人最是知礼,倒是比一般大辉男儿更重男女大防的。这也是慧安前世瞧见他和孙心慈在亭子中行那等事时,爲何会那般万念俱灰,心痛如绞的原因,也是她认爲孙心慈定是得到了李云昶的喜爱的原因。
如今见李云昶在身边落座,慧安只觉心头一阵不安,不明白他到底想要干什么。似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李云昶投给慧安一个含笑的眼神,温和道:“方才没有受伤吧?”
慧安忙微微颔首,尽量恭敬地道:“谢王爷关心,小女安舒。”
见她刻意疏离,李云昶高高地挑起右眉,似又笑了下,才再次开口:“没受伤便好,养心殿寒气重,方才跪了那么久只怕凉气已是入体,一会回去可让丫头们用酒与你多多揉搓膝盖。”
“多谢王爷关心。”慧安愈发狐疑,再次刻板地回道。
却闻李云昶突然一笑出声,接着便问道:“我只是想问你那日在端门你爲何会那般惊惶,你不必如临大敌,倒让本王觉着是否长了一张猛兽脸了。”
慧安被他说破,顿时脸颊一热,又不知该如何回他,半晌才道:“王爷说笑了,王爷岂会是猛兽。我只是今日受了惊吓,有些神思恍惚。至于那日在端门,只因王爷乃是我大辉皇子,身份贵重,我见那个东姜死士欲对王爷不利,吓坏了故而惊惶。”
李云昶闻言却是呵呵一笑,目光盯着慧安半晌,见她头部不敢擡起,也不再逼问,只道:“罢了,哪日你愿意说了,随时可以来找本王。”他言罢便靠着车壁闭上了眼,慧安这才擡头瞧了他一眼,舒了一口气。她能感觉到李云昶此刻的心情很不错,却不知是爲何。
马车驰的飞快,没一会便到了凤阳侯府,慧安又谢了李云昶,便头也不回地逃之夭夭。
回到榕梨院,方嬷嬷早准备好了热水和驱寒的热汤,慧安用了汤水,又清冼了下自己,才发观许是当时马惊后她两腿死夹马腹,两腿内侧竟都磨破了皮,方嬷嬷亲自给她上了药,才扶着慧安躺在软榻上,由着冬儿和秋儿给她用温酒揉搓开膝盖上的淤血。
谁知没一会,便闻院中传来承影的声音:“奴婢给老爷请安。”
慧安忙和方嬷嬷对视了一眼,收拾齐整,起身向外去迎孙熙祥。慧安将孙熙祥迎入厅堂,落了座,还未待丫头们上茶,孙熙祥便急切问道:“爹爹听说平王受了重伤,你被皇上唤到养心殿问询,之后皇上还将泰王、淳王招入养心殿,听说发了大火。到底怎么回事?”
慧安见他还穿着官服,想是刚从官署风风火火地赶回来,许是怕因她受了牵累?慧安不由心中讥诮,但马场的事却还是一五一十地说给了孙熙祥听。
孙熙祥闻言站起身来,一脸神思来来回回在亭中走,半晌他才停下来似是突然才想到女儿受了惊吓,尴尬地咳了一声,问道:“瞧爹爹,遇事真是还没安娘沈稳,竟忘了安娘受了惊吓,可伤到没有?”
慧安见孙熙祥一脸关切,心里一阵恶寒,面上却笑得甜腻,忙回道:“爹爹说哪里的话,爹爹考虑的都是朝廷大事,安娘岂是那不懂事的?何况安娘也就是稍受了点惊吓,没什么的。倒是累得爹爹爲安娘操心,还专门从官署跑回来,安娘委实不安。”
孙熙祥闻言,越发尴尬,又咳了一声,但观慧安一脸开心,显是对自己的关心很受用,才满意的点头,道:“没事就好。”他略一停顿,却突然又问道:“听说方才是秦王送你回来的,还和你同乘一车?”
慧安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却满脸连茫的道:“王爷是见安娘身体不适,方才在宫门处险些从马上掉下来,这才好意送了我回来,爹爹可是怨怪安娘不守礼制?安娘以后再也不会了。”
孙熙祥闻言却是一愣,他见慧安竟是要疏远李云昶的模样,不由大摆其手,摇头道:“非也,爹爹的意思是,秦王如此礼遇安娘,实乃瞧得起凤阳侯府,秦王亲自送了你回来,该尽的礼数是一定不能少的。方才爹爹已经吩咐了周管家让他准备东西,往秦王府递了帖子,来日你该亲自到王府谢谢秦王殿下才是。”
孙熙祥心中那是极爲乐意让慧安接近李云昶的,这和他那日斥责杜美珂让她管教孙心慈是两码事。一来孙心慈的出身放在哪里,终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出女儿,万万是攀附不上秦王的,便是得了秦王青眼那也是个侍妾的身份,顶不上事,爲个侍妾再牵扯进夺嫡的党争中着实不算明智。可这事对慧安就不一样了,一来她有个好出身,虽说不是什么名门之后又死了母亲,凤阳侯府也就是个摆设,这样的身份配秦王到底迁是薄了。
但孙熙祥不会忘记太后文氏对沈慧安的宠爱,再加上还有一个沈家军的岳权问题。这些年来贤康帝一心想收回兵权,沈家军虽人数不多,但那沈家军可是有一支大辉唯一的火铳队啊!这些都是沈慧安的资本,若安排的好将沈慧安嫁给秦王做个正妃完全是有可能的。所谓高风险高回报,若慧安能做了秦王正妃,他靠上了秦王这条大船定然能官运亨通,便是担些风险,那也值当。再者依他看,若真是女儿和秦王能成事,这皇家的媳妇岂能不安内宅,不守妇道?女儿这凤阳侯女世子的身份也就别想了,从此后再也不会有凤阳侯府,只会有孙府!这么大的诱惑和利益,孙熙祥想的明白,又岂能不动心。
慧安一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爲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孙熙祥竟要自己舔着脸去往李云昶面前凑,这不是公然卖女求荣是什么,他但凡爲她多考虑一分,便不会如此厚顔无耻的提出这种要求!故而慧安当即便恼了,腾地一下自椅子上站起身来,怒道:“父亲!那秦王现如今尚未娶亲,王府中连个正经的女眷都没有,佟妃娘娘又久居深宫,您这投了拜帖却是让女儿去见哪个?没有上赶着到人家府中去见外男的道理!安娘不去,父亲快使人将那去投帖的人叫回来,安娘丢不起这个人!”
孙熙祥见慧安如此顿时脸都绿了,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只瞪着慧安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一会儿他才一掌拍上红木桌,怒目道:“你这是怎么跟爲父说话呢,对爲父大吼大叫的,有你这样做女儿的吗! ” 慧安登时面色难看的扭开了头,却是毫不服软。
见她如此孙熙祥倒是有些无奈,深吸了一口气,才缓声道:“是爲父考虑不周,但是爲父这还不都是爲了你好。你娘去的早,如今你也大了,虽还有两年才及笄,但京中的闺秀们到你这个年纪也都该议亲了。那秦王出身高贵,又英俊温和,胸怀大略,配你难道还亏了你不成?”
慧安被孙熙祥一句话噎住,直气得想跳脚,可也知此刻还不能和孙熙祥硬碰硬,否则若真落个不孝的名声,那这辈子才是真的又完了。她暗自握了几下拳头,这才看向孙熙祥,红着眼道:“父亲这哪里就是爲女儿着想,分明就是把女儿往刀尖儿上推。那秦王是何等人物,秦王府又被多少人关注着,休说那秦王看不上女儿,便是女儿去了也是没用,只论女儿这么上赶着去了秦王府不知就被那些个没事找事的编排出什么难听话来呢。再者说了,父亲也不想想,此事若是被谏官听闻了,就不会参父亲一个攀附权贵,以图结党谋私吗?圣上要是再偏听偏信了那些谏官,父亲岂不被圣上见疑?父亲,那日杜府可才因爲被王大人参奏丢了满府体面,父亲难道也想在这时候去寻晦气吗?再者今日在马场的事难道父亲就没嗅出点味儿来?如今皇子之争竟已如此之烈,皇上只怕对大臣结党已恨到了极点,朝局混乱,皇上对皇储之事一直都态度不明,这个时候父亲竟要女儿做这么惹眼的事,上赶着去贴秦王,女儿觉得这事真的不妥,还请父亲赶紧派人将那去投拜帖的追回来,冲了可就来不及了。”慧安说着一脸焦急的看着孙熙祥,像是真的都是替他着想一般。
孙熙祥闻言倒真有些拿捏不定,只觉慧安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又觉自己果然是太过心急了,这事只能缓缓图之。于是他便匆匆站起身来,丢下一句“这事是爲父想岔了,俺娘且放心,爲父这就让周管家把人追回来”,大步向外而去。
慧安见他远去,这才一掌拍在桌上,气呼呼地坐了下去,又急急地派了秋儿到二门处候着等消息,待她回来报说去投帖的人已经被追了回来,慧安才放了心,闷闷地歪在软榻上发起怔来。
可笑她上辈子爱得犹如飞蛾,将自己放得比没入尘埃的沙子还要卑微,换来的却是李云昶的不屑一顿。今世再生,她才真正明白,在情爱上男女是平等的,只有将自己和对方放在同一高度,才有可能得到应有的尊敬和爱恋,才不会迷失自己。试想,一个连自我都迷失了的女人,又如何能苛求别人注意到自己呢?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慧安甚至有些自嘲的认爲前世的李云昶并没有大错,错只在于她的强求,她逼着他娶她,逼着他只爱她,对李云昶这个天之骄子来说的确犹如囹圄。故而今生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休说她此生没有再赖上李云昶的打算,便是此刻仍旧心系于他,她也绝不会再犯糊涂的上赶着往上贴。
想到方才孙熙祥的话,慧安又冷了神色,上辈子的她又何尝不是在他们的推波肋澜下才一步步走向痛苦的深渊的?这辈子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守住这颗心的,纵使心里依旧放不下那李云昶,也是想好甯见也不会再和他有甚牵扯,至于其他人,慧安也不作他想。经过前世她早就想明白,自己是个嫉妒心太重的人,真碰上个心里喜欢的她是万容不下那人有别的女人的,到头来又得闹将起来,可这世上哪有男人肯老老实实地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的?
若说好歹找个人将自己嫁了,无心自无嫉,只那样她又何苦委屈了自己呢?倒是不如无牵无挂地自过日子也不用伺候公婆,也不用服侍夫君,倒省了轻便。慧安也想过,找个寒门的好拿捏的卖相好的软蛋入赘侯府,好歹熬到自己生育了子嗣,这门户也有个后继,她也不至于被人说闲话。可她一想起母亲的遭遇,对这事就提不起一点兴致了。
于是就又想起关元鹤的话来,如今这世道开化,她就算不嫁最多也就是被那些多嘴的说道说道,也不会少了层皮,最主要的是她得爲自己找到一个依持。太后一直对自己关爱有加,这是她如今想到的最大依傍,只是太后终和她非亲非故,就算时常会赏赐些东西与她,但也只是如此而己,万没有管她的家事,处处爲她撑腰的道理。所以有太后在,别人想害她性命,或是公然算计侯府却是要顾及一层的,但也仅此而已,不然孙熙祥岂会那般苛待于她。所以说太后这个大靠山她不能丢,而且得想法子和太后要亲近一层才行。
关元鹤的话,她没有娘舅,父族,兄弟故而受欺,那么要找依持,除了太后,她就得另外寻个犹如父族叔公之类的所在,这样才能对孙熙祥起到掣肘作用,她因是女儿碍着孝道许多事只能顺从孙熙祥,但若能有个娘舅之类的依仗,孙熙祥作爲上门女婿,却是要被压上一头的。
她明明知道府中下人多有问题,但却冲冲不曾发作,爲什么?还不是因爲顾忌着孙熙祥的缘故,她几次发作杜美珂,孙熙祥未曾阻拦,一来这是后院之事他不好太过插手,再来也是真个被她抓住了杜美珂的错处,孙熙祥不得不秉公办事,再加上他心里只怕认爲杜美珂能对付的了她,这才会采取放任态度。但若是她动府中事务下手,整饬下人,例如发作周总管这样的人,一旦触及了孙熙祥的利益,只怕他被不会再放任不理,一句话压特下来,只因一个孝道,她便不能不从。
若有一个娘舅,那便要好说的多,母亲虽没有兄弟,但是她可以想法子制造一个啊。想到此处,慧安越发出神,思虑来思虑去,突然脑海明光一闪,倒真被她想起一人来,登时一拍椅子,大叫一声“乳娘快来,我有话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