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辉对尚公主的驸马们虽宽厚,并未限制其纳妾收通房,但是那钱家毕竟只是一商贾之家,虽是对大辉建朝有功,但是毕竟地位低下,那钱戈纵使富可敌国,也不敢娶了公主还坐享齐人之福。
静敏太公主多年不育,也只能守着公主一人,好在钱戈有嫡庶八个兄弟,倒也不怕断了钱家的香火。钱戈本以爲这辈子注定没了子嗣缘,想着从子侄中过继一个儿子来继承他这一支的香火,谁知静敏太公主竟临到老了反倒生了钱若卿。
那钱若卿可谓出生就及宠爱与一身,满月时便被先帝赐封靖北侯,虽是个虚位,但也是天大的荣耀。有爵位在身,又有公主老娘撑腰,家中又富有,故而钱若卿从小便被宠地无法无天,飞扬跋扈,长大后更是变本加厉,动辄纵马街市打架生事,整日里和蕲州的一干败家子走马观花,眠花宿柳,包小戏子,真真是一小霸王。
太公主早年便给他说了一门亲事,谁知那钱若卿不满意竟非闹着要退亲,太公主不同意,他竟打听好那家小姐和闺蜜郊外纵马时直接带着自己新包的戏子找了过去,一番的奚落嘲讽,直让那姑娘羞愤伤心地回去险些寻了死,婚事自然也就泡汤了。
偏太公主只这一个儿子,自是想着要好好给儿子挑一门亲的,这下江南凡是知道此事的官宦之家大都不愿将闺女嫁给这般人物,再加上太公主虽身份高贵,那钱家到底是商贾之家,钱若卿的亲事便不上不下更加难了起来。
眼看着儿子已经弱冠,自己也老了,太公主哪能不急着抱孙子,这下也是逼急了,便将目标定在了京城,带着儿子直奔了京都凤安。
定国夫人对此事自是心知肚明,闻言笑了笑,道:“你可别夸锦奴,他这也老大不小了,偏每次提起亲事都尥蹶子。”
慧安在一边听着本有些迷糊,见定国夫人和太公主频频看向关元鹤,这才恍然她们口中说的锦奴竟是他。
没承想关元鹤竟有个这么……奇怪的乳名,再见他那张冰块脸上一本正经的神情,慧安登时险些没笑出来,憋的整张脸都通红。
慧安正兀自闷笑,关元鹤却突然用冷冷的眼光瞥了她一眼,黑洞洞的瞳仁似是漩涡要将人整个吞噬,吓得慧安一呛,忙低头咳了几声,再不敢擡头。
“太姑姑和太姨母不用担心,京城闺秀繁多,但小叔叔和文轩哥哥都是年少有爲,器宇轩昂的好男儿,自然要身份高贵,又端庄贤淑,品貌俱佳的女子才能相配。”
耳边传来端甯公主清脆的声音,慧安擡头正见她含羞带怯地看了眼关元鹤。再想想端甯那话,京城闺秀中身份高贵的那谁也越不过她端甯公主,她那话中身份高贵,端庄贤淑又品貌俱佳的女子分明指的就是自己。
这话说的也馁是露骨了,只差直接明说选我做你们关家的媳妇吧,我可是最合适的。
慧安见端甯公主面颊绯红,欲说还休那样子,将那本就出众的容貌衬得越发娇媚动人,让人望之心动,便是她瞧着也觉心头痒痒。
慧安本能地去看关元鹤,却见他依旧是那张冰块脸,竟瞧都没瞧端甯一眼,慧安嘴角便抽了抽。
其实大辉对驸马的限制乃是历朝最宽松的,尚了公主的驸马并非如有些朝代那般在朝廷上只能任些虚职。大辉的驸马是不拘官职的,像朝阳长公主的驸马现在就任正一品的掌銮仪卫事大臣一职,可谓皇帝亲信。
历朝的世家大族子弟不愿尚公主,多是因爲他们不需要请一尊公主回来支撑门面,再来尚了公主的子弟便等于断了仕途路。可大辉的驸马却没有此忧,尚了公主反倒会让其在仕途路上一帆风顺,这也促使大辉的公主前所未有的受欢迎。
端甯公主何其受宠,谁要娶了她可以料想定是能在官路上步步青云的,再者说端甯公主又长相出众,美艳动人,还一门心思都扑在了关元鹤身上,偏他竟完全不动心。这人可真是有点缺心眼,慧安暗自腹诽不已。
“承公主吉言,三哥哥可得早日给我娶回来一个身份高贵,品貌俱佳的嫂嫂哦。”关府的三姑娘,关元鹤的继母妹妹关礼洁笑道。
她说着还意有所指地冲端甯公主眨了眨眼睛,端甯公主瞪她一眼,又飞快地撇了眼关白泽的继室夫人崔明月,见她至始至终都垂着眼眸仿似根本就没听到方才自己的话,不免就有些失望地低了头。
慧安见此不由抿了抿唇,想那崔氏本就是继室,非是关元鹤的生母,若关元鹤再迎个公主回府,她哪里还有婆婆架子可摆,休说拿捏媳妇了,怕是还得瞧媳妇脸色,单冲这点崔氏怕就不会希望端甯嫁入关府。
定国夫人对端甯公主的心思自是洞察的一清二楚,闻言却也没有搭腔,只笑着道。
“行了,今儿也不拘着你们小的,知道你们坐不住,且寻个地方乐和去吧,洁姐儿好好招呼公主和沈小姐。”
“我们可都是极孝顺贤淑的女子,最是能坐的住了,祖母要和太公主殿下聊私房话,嫌我们碍眼,要赶我们了,偏还编排我们。洁姐儿却是不依。”定国夫人言罢,关礼洁便一脸嗔笑地接话道。
她是关府长房的嫡女,历来得宠,又长的俏丽白润,异常讨喜,嘴巴也甜,平日最得关老太君的喜爱。如今一脸嗔恼的样子,眼波流转端的是一派俏皮可爱,惹的定国夫人和太公主皆笑了起来。
“瞧这丫头脾性大的,连祖母都敢当面怨怪了。”定国夫人笑道,却是满脸宠溺。
“这丫头就是仗着娘宠她,这才越发没个正行。”崔氏笑着接口。
关礼洁嘴上说着,人却是站了起来,关府的几位小姐也纷纷起身,在一片笑声中,行礼告退。
关礼洁行了礼便走向慧安,拉了她的手笑道:“沈妹妹可是稀客,三公主倒是常来,只你,这可还是第一回来呢,上次我在府里办赏花宴可还给你下了帖子呢,妹妹不给我面子,今儿我可非要讨个说法不可。”
“这可真是冤枉啊,非是安娘不给姐姐面子,姐姐也当听说了我是个粗人,那赏花的雅事与我可真是不沾边,没得辱了姐姐的好花,姐姐且原谅我这一回,下次姐姐再下帖子,破着被人贻笑大方,我也定要来叨扰的……”
慧安八岁入国子监,头一年还热衷参加京中闺秀们的各种聚会,可偏她是个不通文墨,又不善琴棋的,闹了几次不愉快,后来又因爲撞破几个小姐一起嚼舌根说沈清的坏话,怒气冲冲地砸了主人家的席面,还险些伤了人,得了个粗野的名号之后,慧安便对什么花社、诗社之类的失了参与的兴致。
如今见关礼洁是个伶俐大方的人,便也笑着回握了她的手讨饶着。两人拉着往外走,后面关府二房的四姑娘关礼珍也伴着端甯公主跟随而出,其后便是关府的几个庶出姑娘们。
出了厅堂,关礼洁笑着道:“今儿这太阳瞧着明晃晃的,却也不暖和,若不然我们倒可以去花园里钓钓鱼,再不然去三哥的棋风院跑两圈马也是极妙的,只可惜天公不作美。这天冷飕飕的,依我看便到我那院子吃杯热茶说说话如何?刚巧昨儿我才从老太君那里得了十三铢的陈年金瓜供茶,今儿也让我借花献佛一回做个东道。八公主,沈妹妹觉着可好?”
那金瓜供茶乃是贡品茶,是由妙龄少女采摘的溪角山如雾峰上的上等普洱,且都是一级的牙茶,由于如雾峰特殊的环境,使得这种茶独具滋味,比一般的普洱汤色更加红浓明亮,香气更是独特陈香,品起来也更醇厚回甘。乃是茶中极品,据说一年也産不了两斤,寻常很难见到。因这种芽茶,经长期存放,会转变成金黄色,所以才称金瓜供茶。
纵使尊贵如皇后一年也只能按后宫份例得二两金瓜供茶,而关礼洁竟有半两这茶,倒也足够显出她在关府受宠的地位了。
端甯公主是皇后宠女,自是不稀罕这茶,再加上关元鹤留在屋中陪太公主和定国夫人说话,她一心想留下却又觉着方才定国夫人和崔氏没有接她的话茬,让她丢了面子,不好意思再赖着不走。此刻心里已是失落恼愤不已,哪里有心思玩,听到关礼洁的话只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慧安也不是个懂茶的,想到这会子方嬷嬷估摸着正在秋兰院教孙心慈规矩,她有些惦记怕出事,倒想早点回府,心里还真不愿去品什么金瓜茶。可她见关礼洁本有心炫耀偏端甯公主不给面子,这要她也落了人家的脸,却是定要得罪关礼洁的。
故而慧安只得满脸惊喜地诧道:“金瓜供茶?这茶安娘只吃过一回,还是母亲在世时,那时候小,却是品不出味来的。今儿托福,安娘定要好好品品。”
那金瓜供茶太稀罕,每年皇帝也就会赏赐给得宠的几位后妃一些,祖母乃是今上的嫡亲姨母自不会少,而她是祖母最宠爱的孙女,这才得了半两。
那凤阳侯府如今就是个落破户,自是弄不到这茶的,也难怪沈慧安会如此高兴。
关礼洁如此想着,心里便有些飘飘然,看着慧安便越发觉着她是个会说话的,并不似外面传言那般是个粗野不懂礼数的人。于是她笑得也更加开怀,对慧安越发亲热起来,直拉着慧安的手招呼一声便带着众人向她的菡萏院走。
到了菡萏院关礼洁将众人带到一座独立的翘角双檐青砖小楼前,笑着道:“这是我常日待客的凇香阁,公主是常来的,沈妹妹以后也要常来玩哦。”
慧安笑着点头,众人进了屋,慧安但见屋中摆设极爲素雅,关礼洁将大家请到西暖阁的一张红木桌边落座,笑着吩咐丫头白露去取茶具。
没一会丫头们便取来了一套雨过天青的精致汝窑梅竹松菊的茶器,小炉上也烧起了泉水,关礼洁颇爲热情的招呼众人用糕点。
关家乃是书香世家,家中女子不论男女嫡庶都早早送往国子监修学,慧安虽是没有来过关府,但在座的几位关府小姐她却都是认识的。
关元鹤的母亲早年便已过世,其父关白泽的续弦夫人乃是崔氏,虽非出自皇后那一支,但也是清棉崔氏的所出的嫡女。崔氏生养了两个孩子,四爷关元卓,再就是关礼洁。
而坐在端甯公主另一边穿浅色攀枝小袄长相甜美的姑娘,是二房嫡女关府四姑娘关礼珍,再下来是三房庶出的关礼彦。
今日关礼彦穿着一身紫红色绣海水如意三宝纹的对襟长褙子,同色的灯笼裙,映的肌肤粉红透红,异常美艳,她此刻正笑容殷勤的和端甯公主说着关元鹤。
“要说三哥哥的婚事,可真是急坏了祖母,偏三哥哥就是对这事不上心,按说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三哥哥向来是个有主见的,说的女子不对他的心意怕是也会像高阳王那样私下去退亲。这次三哥哥回来,祖母已给大伯母下了死命,定要给三哥哥说门好亲呢,我听说这几日大伯母都在思忖着这事,前儿还问我永昌侯家的三小姐品行如何呢。”
大辉因世风开化,未曾出阁的姑娘谈起兄长的亲事倒不算什么大事,但关礼彦这话分明就是在暗示端甯公主,崔氏有心和永昌侯家结亲。这事八字都没一撇,成不成还不好说,她却拿出来说事,传扬出去却是对那永昌侯家的小姐极爲不妥的。想来是关礼彦有心巴结端甯公主,这才如此行事。
对这种自私自利的人慧安向来不喜,那永昌侯府的三小姐梁红玉,慧安却是认识的,是个极爲娴雅端庄,待人亲和的姑娘,慧安对她的印象极好,故而闻言便有些控制不住的蹙了眉,垂下眼眸掩饰了下眸中的厌恶。
若是前世遇到这种情况慧安怕是会忍不住出口讽上关礼彦几句的,可今世慧安却不能再肆意行事,她心中清楚的很,在人家府中做客再落主人家的面子,只会让人说她没礼数。而且此刻她若真讽了关礼彦,只怕要将这在座的几位小姐给得罪个遍。
“你说谁?梁红玉?哼,她那父亲不过有个永昌侯的虚名,领了个虚职,整日就会寻花问柳,还保养了个戏子做外室,刚被御史参了,不定那天父皇就会驳了永昌侯的爵位。那梁红玉自己长了一张呆鹅脸,性子还木讷,整个一木头人,怎么配得上文轩哥哥。”端甯公主闻言却是一脸恼意,愤愤地道,末了还瞪向关礼洁,道。
“你娘怎给文轩哥哥找这样的落破户,说起来府上的四爷也该议亲了,不知你娘心里可有人选?”
关府四爷正是崔氏所出的关礼卓,关礼洁一母同胞的兄长,端甯这分明在暗指崔氏爲儿子铺路,打压原配所出的嫡子关元鹤,专门给他找落破户议亲。她说的够直白,只差没有点明了。
关礼洁闻言登时便变了神情,屋中气氛也随之沈闷了下来,这话要不是出自端甯公主,只怕关礼洁早就忍不住拍桌子了。
但见她握紧了拳头,忍了又忍,才道:“公主真说笑,我哥哥今年才十五,连个功名都没呢,议亲还早。”
她说着又看向关礼彦,冷声道:“五妹妹可真是好笑,那日在国子监我和梁三小姐因一句诗文争执了几句,回来我便和母亲闲聊了此事。大概母亲怕我因此开罪了梁三小姐,这才跟五妹妹打听梁小姐的品性,这和三哥哥有什么关系?!五妹妹这么胡乱攀扯,若是传到永昌侯家,岂不平白得罪人?”
关礼彦本就是想投端甯公主所好,这才说起关元鹤的婚事,谁知竟得罪了关礼洁。如今关府主持中馈的却是关礼洁的母亲崔氏,她一个小小的三房庶女,自然怕因此被崔氏所恨,忙惊惶着道:“三妹妹莫气,这事是我想茬了,大伯母一向疼爱三哥哥,与三哥哥议亲,自是要寻那高门第品行好,又活泼大方的姑娘才好。”
她说着还已有所指地望了眼端甯公主,她这话说得入了端甯的心,慧安只见端甯脸上平白红起来,摆手道:“行了,她也就是随口一说。这事一听就不靠谱,谁还当真了不成。”
嘴上说着,端甯心中却是暗念,回宫定要再求求母后,让母后去求父皇早日给她赐婚才行。
端甯发了话,关礼洁便不好再拿这事责骂关礼彦,于是只愤恨地瞪了她一眼,恰丫头奉上茶,她便又笑着招呼大家品茶。
那金瓜供茶果然不凡,连慧安这样不懂茶的也能尝出些许妙来,关礼洁是个伶俐人,没一会便将话题从茶说到今年京城时兴的衣饰,又聊到发饰胭脂,气氛倒是有热烈了起来。
慧安本就对这些不感兴趣,插了几句话,便笑着起身,借着更衣的由头出了屋子,由丫头带着到净房解决了生理问题,慧安不耐烦回去听什么时兴的泪妆、宝脂斋的香粉,便笑着打发了那跟着的小丫头,自己个在院子里溜达。
关礼洁的菡萏院并不大,慧安沿着院子边一排刚出了花苞的红梅树慢慢走,倒也不怕迷路,悠哉地赏着花,顺带想着方才在德福院时端甯公主说的复马令的事。
说起来她家祖上亦是马商,祖父沈强最早便是靠贩马积累了些许财富,后来因爲世道越来越乱,便带着家当上山做了强匪,后来又机缘巧合带着兄弟们从戎做起了将军。
她别的兴趣没有,倒是极爱骑射,更是个爱马的,对养马倒是也有些心得。如今朝廷重起复马令,而她又想着宏德十四年那场马瘟的事,慧安倒是动了养马贩马的心思。
她一边想着这事的可行性,一边漫无目的地瞎走,待行至一道角门时,料想关礼洁她们茶估计也品的差不多了,这才打算转身往回走。可就在她欲转身之际,却听墙的另一边传来一声威沈的话语。
“混账!你给爲父站住!”
慧安闻言,吓了一跳,本能地便腰一弯,猫在了墙边,暗叫倒霉。
“不孝子,见到爲父非但不行礼,竟视而不见,关元鹤,你真是好啊!”
那声音又响起,慧安闻言一愣,竟不想隔墙说话的竟是关元鹤和他那内阁大学士的父亲关白泽,慧安这下更是不敢乱动了,大气也不敢出地贴着墙壁。却听那边又传来关元鹤微冷的声音,只两个字,不带半点敬意。
“何事?”
“今日晚上你母亲在晓园设了一桌席面,请了你几个兄弟一起聚聚,也算是给你接风,你今晚……”
那边沈默半响,这才又响起关白泽微带怒意的声音,然而他话还没有说完,就再次被关元鹤不客气的打断。
“我刚回京,军中还有不少军务尚未理清,另皇上交待的几件要事尚要处理,这席面的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关元鹤的声音带着分明的敷衍和疏离,慧安闻言心里一惊。好家伙,这人竟一点脸面都不给他那老子留,那关白泽怎么着也是一品大员,在朝野威风赫赫却不想儿子竟敢这么顶撞他,倒不知这是爲何。
出于好奇,慧安便探头探脑地透过月亮门往那边望了一眼,隔着两颗梅树,却见关白泽和关元鹤正站在墙那边的小径上,关元鹤背对着这边,而关白泽此刻则气的胡须吹拂,正一脸怒容地瞪着他,胸膛起伏了半响才擡手指着关元鹤怒冲冲地骂道。
“好,好!你可真是出息了!你母亲亲自操办的酒席,爲父亲自开口请你,让你和家中弟兄们聚聚,你竟敢拿公事搪塞,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爲父倒是要去问问今上,到底给你安排了多少公事,竟让你忙的连和自家兄弟吃顿饭的功夫都没?倒要看看今上予你了多少圣宠,竟敢连父母都能忤逆!”
“忤逆父母?我只知道我那母亲正躺在西山的黄土之下,已长眠十八载,我只知圣贤有云养不教父之过,却不知我今日便是忤逆了你有待如何?”
慧安只觉关元鹤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子生冷的杀意,隔的这么远她亦能从他挺直的背影中感受到浓浓地化不开的戾气,她吓得面色一变,也不敢再看忙缩回了头。
那边关白泽似被关元鹤气的吐不出话来,只听到粗重的喘息声,半响才传来关白泽气极的声音。
“是非不分!逆子!逆子!你……你好,好啊!是爲父的错,就不该生养了你这么个畜生!”
接着传来一阵脚步声,听着竟是那关白泽甩手而去,脚步声消失,空气中便凝滞着死寂,也不知那关元鹤再做什么,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了。慧安这下更不敢动作了,只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心里祈祷关元鹤赶紧离开,她也好回去凇香阁,早些辞了关老太君回凤阳侯府去。
谁知她正祈祷着,却听那边传来一声怒喝。
“滚出来!”
慧安一惊,心叫完蛋,哪里敢真出去,本能地脚下抹油猫着腰沿着墙角就往远处跑。还没跑几步,便闻又一声怒喝,这次那声音却是已在她的身后不远。
“站住!”
那声音极爲阴冷,让慧安觉着后脑勺一阵发麻,脖颈也似嗖嗖地灌着冷风,心里还想着赶紧跑,两腿却像是上了钉子僵在原处。
“看来沈小姐出门惯好不带脑子,却只竖起耳朵专干听墙根这等无礼之事。”
慧安闻言便有些气堵,分明是她先来的,谁让这对父子非要在园子里争吵,倒怨怪起客人来了。哪有这样待客的道理,她还没说他们父子搅客人的清静呢,这边他倒怪起她听墙根了。
愤愤转身,慧安仰头瞪着关元鹤,讥诮道:“我沈慧安粗野之名早已传的满京城皆知了,倒是关大将军出身诗书礼仪世家,又是皇上倚重的爱臣,该是最重规矩礼仪,最守孝道尊卑的,今儿却是让我大开眼界了呢。忤逆生父,不敬继母,啧啧,说出去都没人信呢。”
慧安话语刚落,便见关元鹤变了面色,神情一下子阴冷了下来,冷峻的眉毛高高挑起,一双眼睛黑不见底微眯地盯着她,目光锐利,眼神阴郁,显得很危险。也不知在想什么,只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双拳紧紧捏着,额头上直暴起了几根青筋,鼓动着显示着他正处在盛怒之中。
慧安被吓得额头不觉冒了一层冷汗,偏一双眼使劲盯着关元鹤,又一脸的倔强,怎么都不愿讨好卖乖一下。
突然她眼前一花恍惚看到关元鹤擡拳向自己面门砸来,接着一股冷风袭面,慧安吓得登时便如缩头乌龟般,将脖子使劲一缩,认命地死死闭上了眼睛。心道,这回脑袋真的要开花了。
只听碰的一声,她便觉一股劲力从有耳边抆过,直砸在了身后的墙壁上。接着空气中登时便只余静谧中传来的关元鹤粗重的喘息声,慧安吓得双腿发软,向后依着墙壁勉强支撑着身体,半响才缓缓睁开眼睛。
只见关元鹤一张俊面此刻已归于平静,正闭着眼睛微侧着头,只眉头还蹙着,在两眉间压出一道深深的折痕。
慧安偏了偏头,望了眼他撑在她右脸颊边的拳头,那里正簌簌的向下淌血,染的灰白色的墙壁红了一片,怕是撞破了大血管。慧安惊得张了张嘴,偏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方才还满脸的倔强,一心的气恼,此刻见他这般倒是一下子只剩下心头的懊恼,依稀还有些愧疚和无措。虽说是他自己弄伤了自己个儿,但到底是她出言不逊,挑起了他的怒火。
这人本就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如今她惹恼了他,他盛怒之下却也没伤到她一丝一毫,这倒让慧安觉着好像自己欠了他。一时便怪自己方才不该意气用事,人家明显心情不好,又被外人撞破隐秘之事,自然气恼,她就让他讽上几句也不会掉上一两肉。
再想着关元鹤方才的话,还有在凇香阁时关礼彦隐约透出的关元鹤和其父继室崔氏之间似多有嫌隙,只怕关元鹤这般对待他那父亲也是有缘由的。再想到说起来关元鹤四岁丧母,和父亲又是那般情景,倒是和她有些同病相怜,再者这人虽是冷冰冰的还做事不留情面却到底算是帮过自己,慧安不免就有些心软了起来,柔声道。
“其实我并不是故意要偷听的,是我先到这处的。你放心,我不会出去乱说的。其实……谁家没点糟心事,你也不用觉着丢脸。那个……方才是我说错了话,我给你陪个不是还不行吗?你那个……血再流,怕是不好,我给你包下吧?”
她说着见关元鹤只睁开眼,静淡无波地看着她,并没有表示强烈的反对,这才忙从怀中摸出一方手帕拉了关元鹤的手将那淌血不止的手草草包住。
又想着方才关父说的要去问圣宠有多少竟令关元鹤敢忤逆父亲的话,听起来关大人那意思竟是隐约有去告关元鹤不孝的意思。
慧安想着自己那不慈的父亲,整日里就想着谋夺女儿的一切,就觉得关白泽不定真会一状告到圣前,只要得个不孝之名,不管关元鹤有多少功劳,那也是白搭,孝字比天大,只怕他这官也做不长久了。
于是心里不由就有些担忧,忍不住和声劝道:“孝道重过一切,就算你对关大人有什么……不满,但他到底是你的生父,面上你总该敬着他些,不然这让别人瞧着,只会说你不孝。你就是一万个有理也成了没理的。你这还做着官呢,若是被非议不孝,岂不毁了自己个儿?再者,继母总不会实心对你的,这也是人之常情,我看你那继母虽说有些小心思,但明面上也不会亏待你的,你就敬着她点也能落个美名,又不会掉了肉。你还说我匹夫之勇,有勇无谋呢,我看你这倒也不比我强多少……起码我就不会当众给人抓了把柄。”慧安一面说着一面轻柔地将手帕打着结。
关元鹤一直默默无语地盯着她,见慧安轻柔地给自己包紮着伤口,那样子似是生怕会弄疼了他一般,又想到方才确实是自己迁怒于人了,今日若非是她,只怕换了那矫情又胆小的女子,这会子早已吓得花容失色,泪流满面了。
如此想着面色便就和缓了许多,紧紧皱着的眉头也松了开来,方才暴躁起的心也慢慢平静了下来,于是便清晰地感受到慧安说话间喷拂在自己手上的气息,骚的肌肤痒痒了,连带着心也有些莫名发痒。
说起来他八岁离家,在外面瞎闯了四年,之后便进了军营,接触地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便是回京也都是匆匆,他那棋风院又历来只留小厮伺候,比起其它贵介子弟日日和丫鬟厮混,进出风月场合,他却是基本没和女子多做接触过。
再加上他不喜人靠近,更从未让女子近身过,此刻见慧安面色认真地一手捧着他的手,一手灵活地缠着手帕,微红的脸蛋上低垂的浓密睫羽便如蝴蝶的翅膀扇舞着,他便觉着有些不自在。似她那如蝶翅般闪动的睫毛都扫落在了他的心头似的,引得那处有些猫抓般发痒。
于是他便轻咳了一声,扭开了头。虽是不再盯着慧安看,耳朵却不免听着她的柔声细语,只听到她劝说自己对父亲和继母敬重着些,却不由心烦。听到慧安说自己就从不当众给人把柄,不免嘴角微微讥诮的扬起,冷声道:“哦?却不知那日在端门处险些将庶女妹妹腰身拧断的是哪个?”
慧安闻言一愣,面上一红,松开关元鹤的手,擡头见他虽语出讥讽但目光却不似方才锐利,只微带讥诮地盯着自己,她的脸便燥热了起来,尴尬地一笑道:“呵呵,你都看到了啊……我那不是被逼急了嘛。”
关元鹤却鼻翼扇动了下,冷哼一声,道:“自以爲是。”
说罢,也不再搭理慧安,竟是转身大步而去。
慧安一愣,擡头去看,但见关元鹤高大的背影已至月洞门处,一转身大步便迈过了角门,他的身姿坚拔着,日头透墙照在他身上,他半边侧面隐在墙壁的阴影下,不知爲何就让人觉着那神情竟有些冰冷地寂寥。
慧安心里堵了堵,只恨自己多嘴,平白惹人骂。更气关元鹤不知好歹,不领情还罢,竟又对自己口中讥讽。于是愤愤地盯着空无一人的月洞门看了半天,这才跺了跺脚,转身快步向凇香阁而去。
到了凇香阁端甯公主几人果然已经品完了茶,刚巧德福院的丫头来禀,太公主已准备回宫让来唤端甯公主过去。慧安便与众人又一同到了菡萏院,送走了太公主,便也向定国夫人告了辞。 却说今日慧安前脚出府,方嬷嬷后脚便领着春儿和夏儿到了秋兰院教导孙心慈礼仪规矩。
慧安坐着软轿在关府看景时,方嬷嬷正斜身坐在锦杌子上,对站在厅中一脸不乐意的孙心慈教授着作爲一名大家闺秀该会有的举止动作。方嬷嬷看着孙心慈,说的极爲认真,似是一点也没发现她的不愿和不恭般。
“所谓大家闺秀,就是坐有坐姿,站有站姿。要知道旁人看你这个人时,首先看见的便是你表现在外的姿态举止,端庄的坐姿才能让人不看轻了你去,産生敬畏之心。现在二姑娘就请坐下让老奴瞧瞧吧。”
孙心慈哪里会愿意被慧安的乳娘调教,虽然杜美珂说方嬷嬷不敢苛待她,让她好好跟着方嬷嬷学规矩,可她一早就认定方嬷嬷是奉命来折磨她的,哪里肯服软。
那天当天化日之下沈慧安就敢把她往死里掐,今日这方嬷嬷名正言顺哪里会不借机狠命整饬自己?
孙心慈想着这些已经是一身怒火,此刻听方嬷嬷说让她坐,孙心慈撇了下嘴巴,心道坐就坐,她倒要看看这个死老婆子能挑出她什么毛病来。
她这般想着,倒是认真地扭着小腰款款走到椅子旁,接着她仔细回想着母亲杜美珂平日的坐姿,屁股一送故作风流地便侧身坐在了椅子上,两条腿还微微斜侧着,双手交叠着放在身前,右手微微翘起兰花指,挺着背脊偏又扭着腰,感觉良好的撇了眼方嬷嬷。
她曾见过母亲这般坐,总觉着很是好看,有股子说不出的韵味,如今学来便是爲了气方嬷嬷的,最好能让丑八怪老太婆子自行惭秽赶紧滚蛋!
方嬷嬷如何能不知孙心慈的心思,她款款起身脚尖微点,不知怎的一动作,整个人就似腰若无骨了一般,接着她走了两步斜斜地半靠在了孙心慈身旁的太师椅上,两只腿伸长,交叉叠放,一只手放在倚靠上撑着额头,另外一只手轻轻搭在腿上,只露个侧面对着孙心慈。
孙心慈惊讶地发现她的视线竟无法从方嬷嬷这个老太婆身上挪开,总觉着她那姿势散发着一股子诱人的味道,竟和母亲那坐姿效果差不多。可母亲何等貌美,这方嬷嬷不过是一个头发都白了一半的老太婆啊!
可偏她的姿势就是让人觉着优雅至极,又慵懒至极,孙心慈恨得死死咬住下唇,却越发觉着自己被羞辱了,一股强烈的恨意和羞耻感涌上心头,她猛地收回目光,扭开头看也不再看方嬷嬷一眼。
夏儿和春儿站在一旁看着,也被方嬷嬷弄的一愣一愣,她们和方嬷嬷可谓日夜相伴,只知道方嬷嬷曾在宫中当过娘娘身边得力的宫女,后来因到了年纪便请了主子恩典被放出了宫嫁了人,之后因丈夫和儿子死在了一场意外的火灾中,这才进了侯府做了慧安的乳娘。
平时方嬷嬷表现的很是普通,她们竟从来不知她还有这等本事!只看得瞪大了眼,一脸崇拜。
方嬷嬷见震慑住了孙心慈,便站了起来,道:“请二姑娘将老奴方才的坐姿照着做一遍吧。”
孙心慈哪里会肯!这要是真照着做了,岂不是说明自己连个半只腿跨进棺材的老太婆都不如了!?
她面色涨得通红,死死瞪着方嬷嬷,见方嬷嬷固执地站在身前,孙心慈就觉她这分明就是在挑衅,呼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梗着脖子道。
“我累了,要回房歇息一会。”说着推开方嬷嬷便大步出了厅堂,一脸恼怒地冲出了院子。
方嬷嬷被她推的倒退了两步才被春儿扶住,她撇了眼院门处,还有院墙外假山上站着的几个看热闹的婆子丫头们,又望了眼孙心慈怒气冲冲的背影勾了勾唇角。
且说慧安从关府回到凤阳侯府时已尽正午时分,日头正毒,她刚入二门,便闻秋兰院的方向传来一阵喧嚣,慧安本就担心会出事,闻言快步就往秋兰院赶。
路上恰遇碧水院攀枝跟前伺候的丫头琉璃正匆忙着从秋兰院的方向跑过来,一脸的幸灾乐祸,似是没有看到慧安一行,正准备绕过抄手游廊往碧水院跑。
冬儿忙唤她一声,招手将琉璃叫了过来,问道。
“匆匆忙忙的跑什么?没看到我们姑娘吗?!没眼色的东西。”
琉璃吓了一跳,忙俯身行了礼,惶恐道:“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只顾着想事儿了,是真没看到姑娘,姑娘扰了奴婢这次吧。”
“行了,还不快回话,前面怎么了?”冬儿见她只顾着请罪,心里不悦,又喝一声。
琉璃这才忙道:“秋兰院方嬷嬷正教二姑娘规矩,不知怎的二姑娘便恼了,甩了方嬷嬷一耳光,还说……骂方嬷嬷……狗仗人势……如今老爷也去了秋兰院,正训斥二姑娘呢。”
琉璃说着见慧安变了面色,吓得忙住了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再不吭声。
一听方嬷嬷被甩了耳光,慧安心里不由恼火,看也不看琉璃,大步便向秋兰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