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1 / 2)

阿梨 李寂v5 4807 字 2个月前

章一百一十二

待人都走了后,屋子又成了原来的安静模样, 浓重的药味飘散在空气中, 苦涩得让人心头发慌。

薛延在阿梨的身边坐下, 眼睛贪婪盯着她面容,一寸寸细细地看。

过不知多久, 他忽而轻声开口, 「阿梨, 我做了个决定,很鲁莽,不知你会不会怪我。」

顿了顿, 他又笑了,笃定道,「你不会怪我的,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与我站在同一边,你信任我,我知晓的。」

衣衫已经褶皱,薛延褪下去, 而后脱了鞋子躺到阿梨身边。他两膝曲起, 将身子蜷成一团,双手捧着她的, 漫无边际地说着闲话。这姿势亲昵非常,甚至能听见阿梨微弱的心跳声, 薛延恍然觉得回到了很久之前, 阿梨还健康活泼的时候, 他们紧靠在一起聊着白日种种琐事,幸福甜蜜。

当决心放下一切奋死一搏之后,便就释然了。薛延神情轻松,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收不住。

到了最后,不免又开始憧憬触手可及又像是远在天边的未来。

薛延说,「梨宝,若是以后你好了,我也还活着,我便就带你回扬州,好不好?我想,比起甯安,还是那里更适合你些的,风柔水暖,画舫成行,不似这里的寒风会冻伤了你。我还想看你穿一身浅蓝色裙子走在青石板路上的样子,再打一把花伞,桥头是绿柳,远处有商船,多好,我还未见过呢。」

他笑了笑,用胡茬摩抆着阿梨细嫩的手背,低低问,「你说是不是?」

屋里安安静静的,只有细微的气息声和烛火燃烧的声音,薛延轻轻咬了下阿梨的手指,温声道,「睡罢,明日一早来宝怕是又要来闹你。他长高了许多呢,但是却愈来愈听话了。以往他不懂事的时候,我生气,现在乖下来,我又心疼,总觉得亏欠於他……你说是不是世上所有的爹爹均是如此?你这个做娘亲的也是一样吧。」

天已经灰蒙蒙快要亮了,薛延也终於觉得困倦,揉一把额角,转身吹了灯。

他没瞧见,阿梨的眼角滑过一滴泪,转瞬隐入鬓中,只留下一道濡湿的痕迹。

半个月一闪而过,安稳的像是柔静水波上一艘望月的船,所有人甚至都忘了不久前薛延曾几近疯狂。

六月九日,周帝抵达甯安。

他是个好皇帝,至少是真的心系百姓的,一路轻便出行,竟是比送殿试喜报的官差还要快上一些。邱时进 早先一步得到消息,带着一众官差在城门口等候,又命令百姓簇拥着列在街道两旁,一齐叩拜行礼,呼声震天。

连年大旱,甯安城外的麦苗已近倒伏在地,百姓缺食少穿,大多面色干黄,衣裳打着补丁。

但亲迎仪仗却近乎奢华,八乘轿辇,顶棚四周坠着龙纹金铃铛。

周帝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低声问,「不是说过,一切从简的?」

帝王动怒不显声色,只几个字便就足以慑人,改朝换代后,这还是邱时进第一次见到周帝,本就战战兢兢,现经此一问,更觉双膝酸软,险些再次跪下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周帝摆摆手,也不欲在这样危难关头再加为难,只说,「罢了,不乘轿了,走去吧。」

於是,浩浩荡荡一群人簇拥着前往府衙。两旁官兵手持长刀,侧身并肩而立,紧张观察着周围动向,邱时进低眉顺眼走在周帝身边,两人低声交谈些什么。

天子一怒伏屍百万,百姓们虽对邱时进恨之入骨,却也不敢出声说些什么,只忍气吞声跪在地上。

原本熙攘长街一片死寂,只有中间仪仗缓缓前行。

周帝偏头问,「邱大人,前段时日朕已将去年底多缴的赋税钱粮返还回来,怎的百姓还是这幅面黄肌瘦样子?」

邱时进早料想到周帝可能会问及此,但真的听到后还是心中一惊,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来。

周帝确实在一月前将钱粮都运了过来,但被他扣下三分之一,再经由手下层层把关克扣,最后到了百姓手里的不过剩二成而已,且到现在也还没有全部发放完毕。

甯安官员冗杂,虚位不少,从邱时进往下数到真的与百姓接触的官员,足有十级不止,层层审批核对,办事拖遝可想而知。

但对着天子肯定是不能这么说的,邱时进抹了把汗,把原先准备好的说辞拿出来,「甯安人多地少,住户分散,钱粮发放一事卓有难度,且近日新生婴儿极多,父母多惯爱子女,将嘴中口粮省下来只为求新儿活命,自己不舍多吃一粒谷子,这才像如今这般。身为父母官,臣自觉心中有愧,却又无能为力,实在良心不安。」

说完,他面色凄苦,竟还装腔作势要跪下来,哀戚道,「臣办事不力,求情陛下责罚!」

见邱时进如此模样,周帝心中稍有动容,但舌尖上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就被一道高声扼止。

「你确实该死的,还应抽筋剥骨,曝晒街边,任由野狗啃食!身为知府,心中无半点为民之心,虚与委蛇,弄得整个衙门上行下效,百姓苦不堪言,好意思讲自己为父母官?你不知羞耻,良心何在!满嘴谎言之人,变脸之快如同三岁小儿,你是官员还是戏子?为官这些年你惹下孽债种种,手上鲜血淋漓,夜半之时就不会觉着痛心害怕吗?!」

薛延立於街边,以手握住面前阻挡官兵的刀刃,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听得邱时进面如土色。

周遭人俱都震惊瞧着他,不敢相信竟有人真的敢当街怒拦帝王仪仗,在几乎被官兵封场的街道痛斥四品大员。

这无异於送死。

薛延当然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但他不怕。没有步步为营,没有费尽心机,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无异於以卵击石,但就是那样一腔奋勇冲上去了。薛延明白,这许是他唯一一次能够与邱时进对抗的机会,容不得他有一丝的怯懦顾虑。

周帝眯起眼,歪了身子看过去。

邱时进后背寒毛直竖,当即厉声道,「放肆!哪来的疯子惊扰圣驾,给我押下去!」

周帝身侧的亲卫将手按在刀把上,本想上前,被周帝抬手制止,「等等看。」

这时,邱时进手下的捕快终於反应过来,伸手擒住薛延肩膀,想要将他带离。

薛延手掌被割伤,红殷殷的血串儿从指间滑落滴在地上,他不觉着疼,用手肘狠狠击退右侧捕快,挣扎着上前一步道,「邱时进,圣上面前不得妄言,若我不是疯子,你便就是欺君之罪,要诛九族!」

「你!」邱时进睁圆双目,嘴里喃喃念叨着,「疯了疯了……」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向周帝躬身道,「陛下,此人为甯安某成衣店掌柜,只近日妻子重伤,家业破落,他一时忍受不住,伤了脑子,现在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让此人闯入仪仗中是臣的失职,臣立刻派人羁押!」

周帝意味深长看着他,淡淡问,「你们认识?若不然,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邱时进一时失语,正当此时,薛延脱离身侧捕快钳制,往前几步跪倒在周帝面前,一字一句道,「甯安知府邱时进在位期间胡作非为,贪赃枉法,鱼肉百姓,实为一大祸患,奈何其权势滔天,又与宋家结为亲盟,无人敢违逆。百姓处於水深火热中已久,前路茫茫几无希望,幸得陛下出巡,草民斗胆直谏,虽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此言一出,街边一片譁然,邱时进不知是气还是怕,两股战战抖若筛糠,「放肆」二字出口时尖利如同阉人,但最后一字还是被齐齐高声呼喝的百姓倾盖过去。

当有了第一个肯站出来的人,原本的恐惧便渐渐被愤怒所取替,紧接着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不出几个喘息的功夫,街边便就站起了一片人,均以手指着邱时进,愤慨控诉,更有甚者则声泪俱下,一时间嘈杂声直冲云霄。

场面转变得如此之快,让人措手不及。

周帝惊愕一瞬,随即缓缓看向邱时进,拧眉问,「邱大人,这你怎么解释?难不成,这些全都是疯子?」

邱时进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些平日里唯唯诺诺的百姓,他们现在一个个如同被激怒的猛兽,神情凶狠似要上前将他剥皮吞骨。而罪魁祸首薛延伏在一边,手下土地几要被鲜血染红,额上青筋崩出,双目紧闭着。

他从未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

周帝冷静看着他,两手负於身后,在等一个答覆。

邱时进脑中一片混乱,他来不及细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道,「陛下,百姓读书少,智少,多为愚人,善受鼓动,您是知晓的!他们就是被人教唆了,被人利用了,这才齐齐出来做这些疯事。臣在位十三年,一直勤勤恳恳,未做过那等腌臢之事,请陛下明察!」

周帝颔首,又望向薛延,问,「你可有话要说?」

薛延道,「有!」

周帝弯唇,「且说来听听。」

薛延叩首,「在这之前,草民薛延有一事相求。」

听见这个名字,周帝顿了顿,眉头皱起似在回忆什么,过一会才颔首道,「可以。」

薛延抬头,腮边肌肉紧绷,重声道,「草民今日拦截圣驾,出言相谏,实在胆大妄为,罪该万死,但这只为草民一人之事,家人毫不知情。陛下明察秋毫,皇恩浩荡,定不会波及无辜,若陛下听闻草民所述后动怒,草民愿以鲜血以祭之,且望保家中妻儿祖母平安!」

周帝淡淡笑着,「允。」

薛延毫无畏惧直视回去,开口道,「去年年底,因赋税调整,邱时进在周谌大人督佐下征收钱粮,这本合该合理,但在周谌大人走后,邱时进又以税额出错为名,向百姓再次征收了赋税,以致年关临近,而百姓连件新衣裳都买不起,许多人家中甚至连余粮也无!」

邱时进额上大滴汗珠落下,他颤颤看向周帝,开口欲要解释,周帝只扫他一眼,又冲着薛延道,「还有吗?」

「后因朝廷派兵攻打东瀛,需筹集粮款,邱时进为博功绩而不顾百姓死活,率领官兵挨家挨户征讨,若是不给便就打砸抢夺,甚至还要捕人入狱。后朝廷体恤北地旱情,下令退回年前的赋税,但直至今日,大多百姓仍只得到了二成的粮食,不够糊口之用!百姓陷於病痛,而身为父母官的知府却奢靡无度,肉糜掷於后门口喂食野狗。」

听闻此言,周帝神色终於出现了变化,他看着邱时进,低声问,「那,钱去哪儿了?」

邱时进的嘴半张着,半晌不知如何作答。

薛延又道,「邱时进不但贪赃枉法,鱼肉百姓,更是纵容家眷,视朝廷律法如无物。卫鞅曾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法之不行,自上犯之』。但邱时进的一双儿女在甯安却如同蟹般横行过市,如遇不合其心意者当即令人逮捕,其女邱云妡甚曾口出妄言,说在甯安城,她便就是王法。如此狂獗,令人惊惧。」

邱时进怒道,「你胡说!」

薛延看都不看他,继续道,「邱云妡不仅为人狂妄,更是狠毒无比,上元节那日在云水寺门前以马车撞向我妻,我妻子至今未能完全苏醒,邱时进对此心知肚明,但不闻不问,仍让女儿於法外逍遥。而上月底,邱云妡更是用贝母与乌头谋害我妻子,让她险些丧命。这样恶毒妇人,不千刀万剐不足以祭公道天理!」

围观百姓中爆出阵阵叫好之声,随着阵阵激动哭音。

被强权压抑太久,现情绪终於有了倾泻的出口,群情激愤。

邱时进已经完全瘫软在地上,手足无力,只惊畏看着面色沉沉的周帝,心中已知他死期将至。

而薛延唇线紧绷,紧接着又说出另一件足以让朝廷天翻地覆的事。

「为求家业,邱时进还笼络乡试考官,为其子买下解元一位。罗远芳目不识丁,却摇身一变成了乡试头名,这让那些寒窗苦读数十载,最后却名落孙山的学子作何感想?实在是罪大恶极,令人憎恶。但如此大一件事,报到京城后却被轻飘飘压下来,邱时进毫发无损,仍旧为祸一方。官官相护何时了?朝廷何时才能肃清!」

周帝震惊,猛地转头看向邱时进,他面色乌青,显然气极,一脚踹向邱时进肩膀,怒吼道,「来人,将这污吏褪下官服,押入大牢!另派人封锁邱府,一个人也不许跑掉!」

身边随从问,「陛下,那宋府呢?」

周帝咬着牙道,「封起来,再将那邱氏也带入大牢,严加审问。」

随从行礼道,「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