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一十一
许是因着阮言初刚中了贡士的缘故, 带头的捕快恭恭敬敬, 表现很客气,但态度却是强硬。织衣巷是甯安的纳税大户, 想让邱时进放弃这块肥肉几乎不可能。韦翠娘咬碎一口牙,几次欲要将人都给赶出去, 被伙计苦苦拦下。
薛延来时, 几个捕快已经坐得屁股有些疼,但依旧死赖着不肯走,不把钱拿到誓不罢休的架势。
看着他来,韦翠娘余怒未消, 咬牙切齿道, 「这钱咱不能给,一分都不能给, 凭什么将血汗钱给那些茅坑里的蛆虫, 一个个吃的脑满肠肥,其实都是啃噬百姓血肉的怪物。若说为国捐钱捐粮,那自是万死不辞的,可若是送到那姓邱的手里, 我呸了他全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王八羔子也是要成群结队出来祸害人的!」
她压根没有放低声音,一字一句都被那些捕快听得真切, 有脾气不好的当即便就站出来, 拔刀威胁, 「泼妇!简直一派胡言, 你可敢再说一遍?」
韦翠娘快要被气疯,拿着手边的一个瓷瓶就甩过去,哐当一声砸在墙上,骂道,「说的就是你,狗畜生,见天的在你主子屁股后面汪汪叫,给块骨头就能高兴半年罢?还拔刀,真是怪事情,现年头竟连狗也有脾气了!」
韦翠娘本就没念过什么书,骂起人时候劈头盖脸,不管雅俗,一概化成刀子戳你脸上,一张嘴好似炮仗劈里啪啦,让人应接不暇。那捕快面色通红,瞪着眼就要冲过来,被带头的厉声喝下。
韦翠娘冷哼一声,轻蔑看他一眼,啐在地上,挑衅意味十足。
她自小就是受不得委屈的性子,若有谁欺负她了,剥骨褪皮也要杀回去。她将阿梨当作亲妹妹,这段时日来种种事情已经让她对邱时进一家恨之入骨,现又要被骑到头上来,韦翠娘咽不下这口气。
带头的捕快脸色难看,勉强笑了笑,面向薛延问,「薛掌柜,您看这事……该怎么办?」
薛延面色沉沉站着,没说话。
几个月来心力交瘁,他已瘦了一大圈,也再没笑过。薛延一双狭长凤眼,本就不怒自威,再加上现在这样孤冷的气质,说是拒人於千里之外也不为过。即便是拿刀的官差也不敢与他恶言恶语,多加放肆。
过了好一会,他终於开口,冷冷问,「你们想要多少钱?」
闻言,韦翠娘瞬时便就被点燃,她倒吸一口气,刚想出声质询,但接触到薛延的眼神,又渐渐冷静下来。
阮言初在京中还未立住脚跟,薛家在甯安依旧是无依无靠,空有举人之家的名头罢了,与邱家比起来,简直不堪一击。现如今,局势步步紧逼,但他们却毫无反击之力,除了被动承受,无可奈何。
这种心中憋闷了一口气却又无处倾吐的感觉能将人逼疯。
韦翠娘闭了闭眼,转身离开。
带头的捕快看着她走了,也松了口气,笑着冲薛延比了个数,「五千两,薛掌柜拿出来应该不需费力罢?」
薛延说,「北地连年大旱,现在已快要六月份,但一滴雨都没下过,田里的麦苗都要枯死了,你们看不见?庄稼没有收成,又每日被你们逼着要这要那,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商人自然也难过,我这店里冷清许多日了,且家中妻子重病,每日药钱不菲,几近入不敷出。麻烦各位回去与邱知府带个话,薛某这是布庄不是钱庄,那么多钱,我没有。」
捕快转头看了看他店面,又道,「现在不赚钱,但往日积蓄总有的吧?薛掌柜,这可是为国而战的大事情,你莫要骗我们。」
薛延冷笑一声,低声道,「韦翠娘刚有一句话没说错,你们还真是走狗,给块骨头便就能忠心无二。」
捕快听见,脸色当即便沉下来,强压怒气,拧眉道,「薛掌柜这是什么意思?」
薛延掸了掸袖子,垂眼道,「钱容我凑一凑,后日亲自送与给邱知府,可好?」
捕快神色稍霁,抱拳道,「那就劳烦薛掌柜了。」
薛延再没说话,让伙计将他们送走,而后径直回了家。
忍耐已经快要到了极限,薛延现在全凭着理智在撑,阿梨的情况逐渐好转,他不想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再招惹是非,只盼着她能安安静静地养病,尽快好起来。而身后的一切压力,由他来扛。
薛延不知道,若是最后这根弦也断了,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真的已经是强弩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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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邱时进是在邱家的花厅,两人相对而坐,桌上摆了一壶普洱茶,气氛看起来友好非常。
虽说二人之间纠葛重重,但这确是薛延第二次真的与邱时进见面。第一次是在罗远芳被捕之时,薛延远远地望见过他一次。
邱时进四十出头样子,瞧着像是个翩翩儒士,笑容和蔼亲切,热情地与薛延斟茶。
薛延没有喝,他现在坐在这里都是勉强,邱家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镀了层灰的,阴暗压抑,每一刻都是折磨。
邱时进不知道,他只当薛延是紧张,还温声出言安抚了几句。
而对自己女儿曾经任性妄为给别人带来的苦难,他连一丝愧疚都没有。
期间,他甚至还用关爱的姿态主动提及了阿梨的病,问道,「薛夫人可好些了?」
薛延说,「劳烦记挂。」
邱时进笑着道,「我为父母官,理应爱民如子。」
薛延险些将滚烫茶水泼到他脸上去。
寥寥数言后,邱时进身旁幕僚躬身进来,两人附耳说些什么,似有要事相商。薛延配合地起身告辞,邱时进还往外送了送,做着一副平易近人的好姿态。
薛延有些想不明白,既然坏事已经做绝,为什么还这么要那张可有可无的面子呢?
踏出门槛的那一瞬,薛延听着身后幕僚冲着邱时进道,「京城刚送了快报过来,说陛下关心甯北旱情,近日便要启程来咱们这里巡防,要求一切礼仪从简,别给百姓添麻烦。至於攻打东瀛所需的钱粮之物,便就不需咱们拿出了,战事暂缓,先保国内安平为紧。」
邱时进半是为难半是欣喜道,「那这段日子集来的那些钱可如何是好……」
后半段薛延没听到,不是屋里邱时进二人出了什么岔子,而是因着忽然而至的邱云妡。
自从那日上元节她因着出事躲避,没回宋家一起吃团圆饭后,宋老夫人对她怨气更浓,没过多久便以开枝散叶为名给抬进来了三个姨娘。邱云妡在宋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身旁依旧站着那个一直侍奉她的小丫鬟,十三四岁的样子,不怎么好看,眼尾有一颗红色小痣。
饶是邱云妡平日再嚣张跋扈,现瞧着薛延,心中仍旧是有些打怵的。她蹙蹙眉,强作气势问,「你怎么在我家里?」
薛延淡淡扫她一眼,径直走了。
邱云妡被那一眼看的寒毛直竖,狠狠哆嗦了下,她回头瞧着薛延背影,总觉得他不会善罢甘休。邱时进并没有多喜欢她,现在宋家也没有多喜欢她,而现在薛家却逐渐崛起,薛延有钱,阮言初又进了殿试……邱云妡很怕若是马车的那件事有朝一日真的暴露出来,她会万劫不复。
旁边的小丫鬟战战兢兢地看着邱云妡,垂着脑袋不敢说话,直到被狠狠扯了下肩膀。
邱云妡眯着眼,声音低低,有些可怕,「你去给我抓两味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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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时候,薛延抱着来宝在屋子里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