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 / 2)

阿梨 李寂v5 5414 字 2个月前

章二十四

薛延挟着风冲进屋里的时候, 阿梨正捧着碗靠在枕头上喝粥。她长发被简单束起,垂在肩侧, 苍白脸颊上映着晕晕烛光,但还是衬不出半丝血色。

从昨晚到现在, 阿梨几乎滴米未进,连捏着勺子的力气都快没了,冯氏给她煮了粥,熬得烂烂糯糯的, 哄劝着说了好半晌,阿梨才肯喝。她是真的没胃口, 喉咙里胀胀似塞了团棉花,连米中都能闻出腥味。

一碗白米粥, 阿梨喝得小心翼翼,但只吃了三口, 还是吐了。

瓷碗被掀翻, 里头东西洒了一地, 阿梨用手捂着腹,腰背弯的快要垂到地面,低低地咳嗽。

薛延愣在门口, 直到冯氏惊呼一声去拍她的背, 才反应过来, 疾奔过去。他将阿梨搂在怀里, 察觉到手心滚烫温度, 觉得自己的唇都是僵的。

伸手抹掉她嘴角的粥渍, 薛延的指尖在颤,哑声问,「阿梨,你怎么这样了啊?」

明明才一日时间都未到。

她昨晚还温温笑着给他剥瓜子,怎么现在却苍白的像是一碰就要碎了。

阿梨半阖着眼,手拢进袖子里,像只猫儿一样往他怀里钻,声音小的像是蚊蚋,「薛延,我冷。」

「乖,咱们去找大夫。」听见她的声音,薛延终於从那股心惊胆战中镇定下来,他单手揽着阿梨的肩,探身将搭在椅背上的衣裳扯过来,往她身上套。

刚穿了一半,薛延皱眉,转身问冯氏,「阿嬷,有厚点的衣裳没?」

冯氏忙忙点头,跑过去箱子里翻,她动作又急又快,上层的衣裳根本来不及好好规整摆在一边,俱都扔在地上,好不容易找出件冬日穿的袄子,给薛延递过去。阿梨一直温顺伏在他肩头,连呼吸都是轻轻的。

「别睡。」薛延搓搓她的脸,边利落地给她穿衣裳,边低低哄着,「阿梨乖,咱们到了医馆再睡,你这样会着凉。」

棉衣再厚,刚穿上时候内里也是凉的,阿梨打了个哆嗦,她微微睁开眼,双手握住薛延的,带着微微哭意,「薛延,我还是冷。」

她这样哭,薛延的心都要碎了。

他蹲下来,用指尖抹去阿梨眼下的泪,轻轻道,「别哭。」

阿梨红着眼睛看他,唇干裂出了些血,她舔了一下,润不起来。很疼,但她也没再哭了。

薛延闭一下眼,咬着牙才能将心头那股酸疼扛过去,转身背向她道,「趴上来。」

阿梨将胳膊搭上去,但她累极了,抱不紧,薛延攥着她的手腕和脚腕,斟酌着力道怕她疼,站起来那一刻,薛延有些懵。阿梨比他想像中还要轻得多。

冯氏从另一个屋子跑进来,手里拿着个钱袋子,塞到薛延怀里,道,「这是咱家里全部的钱了,你先拿着,若是不够的话,我再去你赵大娘家借一些。」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摸摸阿梨脸蛋,说,「快去罢,别等医馆关了门,我留在家里再煮些粥,待会给你们送过去,不吃饭怎么能行。」

薛延点头,说好。

偏头时,薛延忽然瞧见蹲在墙角的阿黄,它仰着脑袋,头一回完整地露出了两只眼,像对儿黑曜石,一眨不眨盯着他们在的方向。薛延的脚步顿了一下。

踏出家门的时候,天已经近乎全黑了,两边树影黑峻峻,小路蜿蜒着向前,好似通向天边的月亮。

已是下旬,明月缺了个口儿,弯弯挂着,染出一点点冰冷清晖。

薛延捏了捏阿梨的指肚,低声道,「别睡。」

她身子像裹了火一样烫,指头却冰冰凉凉的,薛延唤了好几声,她才终於有了回应。

阿梨问,「薛延,我是不是太重了,你累不累?」

薛延抿着唇,勉强笑了下,说,「你轻着呢,我能背着你绕着山坡跑一圈都不腿酸,你信不信?」

阿梨将脸埋在他肩窝里,没有回应。

薛延以为她太难受,不想说话,又怕这样背着会让她胃脘更不舒服,干脆停下来换了个姿势,改为抱着。两人脸颊相贴,薛延将她的手臂缠在自己颈上,手搂着她的腰。

即便穿的那样厚了,阿梨摸起来却还是单单薄薄的,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得走。

薛延掐掐她下巴,与她说,「你这样可不行的,等病好了后得连着给你吃上半个月的肉,得养的圆一点。」

阿梨睁着眼睛看他,虚弱弯出个笑,却还是一声不吭。

薛延没来由地觉着一阵心慌。

一阵风吹过来,她颊边碎发被撩起,薛延空出一只手将那缕发拨到阿梨耳后,她瑟缩一下,小声说,「痒。」

薛延将她搂得更紧些,心里松了口气,暗暗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夜路寂静而冷清,偶有鸟叫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恍恍惚惚的,薛延似是觉得这世上就只剩下他们二人了。

阿梨缩在他怀里,小口倒着气儿,碎碎与薛延说话,她声音很小,薛延要仔细分辨才听得清。

她说,「我还没给你做过桂花小圆子吃呢。」

薛延道,「等你病好了再做,你做多少我便就吃多少。」

阿梨吸吸鼻子,「可是要等到桂花开,那要九月份,现在还不到五月,还有好久啊。」

薛延嗓子哑哑,「不久,时间快得很,一晃就到了。」

阿梨似是没听见,又重复了遍,「真的还有好久。」

薛延摸摸她脸颊,柔声道,「没几个月的,荷花谢了,桂花就要开了,到时候咱们不仅包小圆子,还要去采花酿酒。我带你去城西小河钓鲤鱼吃,我还记着你那日做的糖醋鱼,特别香。」

阿梨的声音极轻极轻,被风一吹便就散了,「可是薛延,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等得到了……」

薛延问,「你说什么?」

阿梨闭上眼,将脸埋进自己的臂间,泪不知不觉化开,她哭得无声无息。

薛延没有再问。

那时候,薛延还在在心里祈祷着这只是些小病小痛,养过了就好了。

他不知道,阿梨的世界已经成了一片空茫,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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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汇药堂,那里难得还灯火通明,伙计正抱着扫帚慢条斯理地扫地,整个屋子里充斥着浓郁的药味。那不是什么好味道,闻起来苦而沉,平常人许是会觉得能静心安神,但若是生了病的人闻着,心都要提起来。

门口坐着的是上次给冯氏看病的姜大夫,他似是刚忙完,还在吃着饭,听见响动声后稍抬了下头,问,「什么病?」他还记得阿梨,没等薛延说话便就放了筷子站起来,问,「哟,这是怎么了?」

薛延急急道,「发了热,烧得狠了,大夫您快些给瞧一瞧。」

姜大夫挽了挽袖子,指着一旁诊台,「到那里去。」

那是方狭小空间,旁边挡着一丛种在花盆里的翠竹,架子上摆满烛台,倒是明亮。阿梨被薛延扶着坐好,她捂唇咳了两声,而后将腕子搭在脉枕上,由着大夫去摆弄。

安静的时光极为难捱,她心中又闷又乱,目光找不到焦点,过了好久,才终於落到自己膝盖布料上。那上面不知怎的染了团脏污,浊浊的一大团,与淡淡青色相衬显得格格不入,阿梨用手指去抚,抆不掉。

无用功,但她还是忍不住去做,轻轻地、一遍遍去抚。

阿梨察觉到姜大夫在她的腕上换了几个位置,停留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最后离开了。

她头晕晕沉沉,却又觉得自己轻飘飘,想说句话,但嗓子干的像是口涸了的水井,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薛延问,「大夫,怎么样?」

姜大夫抬手摸摸阿梨的额,摇头道,「不是太好。」他皱着眉,又问,「小姑娘,你有没有觉得哪里痛?」

薛延将视线转向阿梨的脸,但她就只是垂着眸子坐在那里,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薛延觉得全身的血都一点点冷下去,他试探着唤了句,「阿梨?」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应,薛延艰涩咽了口唾沫,将身子矮下去,又连着唤了几声她的名字。可任凭他说的再大声,阿梨都只是像尊瓷娃娃一样,安静而脆弱。

薛延眼底渐红,他扶住阿梨的肩膀,声音哑的不成样子,「阿梨,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阿梨茫然地抬起头,她不知所以,但看见薛延眼角有泪,吃力地抬手为他抆了一下。

薛延攥住她腕子,将她的手掌贴向自己面颊,几近绝望,「阿梨,你和我说句话啊。」

姜大夫叹气着摇摇头,拦了他的动作,问,「她识的字吗?」

薛延头都未偏,只顾盯着阿梨瞧,哑声回答,「识得。」

姜大夫颔首,握笔蘸了墨,在纸上写了三个字,「可听物?」,后递到阿梨手里。

明明在心中已经知道结果,但薛延还是忍不住心中存一丝侥幸,直至他看见阿梨捏着纸,缓缓地摇头。

那一瞬,薛延觉得天都塌了。

烛火把房子照得明亮,墙角的药柜黑漆漆的,有个小药童正攀着梯子往上爬,嘴里念叨着「当归一钱,熟地二钱,黄芪……噢,也是一钱……」

他呆呆站在那,眼前一切都变得虚幻,只剩一个阿梨。她仰着脸,神情平静而温和,没哭也没闹,手搭在膝盖上,指头窍细,白的恍若透明。

薛延喉咙胀痛,觉得不真实。

明明昨晚他还说要带着她去甯安的,早上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但现在,怎么什么都变了呢?

这样的无能为力让他觉得心拧成一团,快要搅成了汁。

他不知道自己在流泪,直到阿梨攥住他的手指,低低道,「薛延,你不要哭。」

薛延下意识开口唤她的名字,但又想起她听不见了,心都缩起来。

他上前把她抱在怀里,只几个喘息而已,阿梨却察觉到脖颈一片湿热。

她被烫的颤了下,咬咬唇,又说,「薛延你别哭,说不定明日一早就好了呢,没什么事的,我也不疼。以往不也有这样的时候?只是这次时间稍长了些罢了,没关系的,」

她太懂事,所以更要人心疼。

薛延用手扣着她后脑,心尖的位置一缩一缩地痛,喃喃唤了句,「阿梨……」

饶是见惯生死,这样场景也还是太让人觉得心酸。姜大夫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医术实在有限,治不了这样的病,先开副方子把烧退了吧,至於耳病,你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薛延抱着阿梨,一刻也不敢松手,生怕她忽的就不见了,他僵硬地点点头,道,「麻烦大夫了。」说完,他又着急接了句,「药选贵些的,我们不差钱的,有用就好。」

姜大夫拍拍他的肩,蔼声道,「那边有铺软塌,带着小姑娘去歇歇罢,喝了药再走。」

薛延说好。他珍护倍至地将阿梨抱起来,连走太快都不敢,怕风惊扰了她。

路过一丛吊兰,细细的长条叶子,被抆的光亮亮,柔软地垂下来,中间似有若无地隐者一朵嫩白的小花。那花长得极小,颤颤巍巍悬着,像是稍微被风一吹就会凋萎下来。

阿梨抬手去碰了下,柔的像是在抚摸丝缎。她眨了眨眼,歪着头枕在薛延肩上,轻声道,「我想睡了。」

薛延将她放在榻上,又扯过毯子盖住她身子,坐到一边拉着她的手,在她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我守着你。」

阿梨笑了,说,「那我便就安心了。」

薛延笑不出,他忽然觉得命运太残忍。

当年薛家破败,他接连失去祖父,失去爹娘,失去一切,那时他成日里醉生梦死,认定了上天可笑。但是他毕竟走偏做错过,面对这一切的时候,薛延还能给自己找个由头,说这是老天看不下去给他个警醒,要他改邪归正,重新做人。

可是阿梨又做错了什么呢?她那样好,为什么还是要经历这些。

薛延掩面,他哭不出泪,但心在滴血。他都已经想要往正路走了,他甚至还想过,如果下些功夫在书本上,说不定能考个功名,实在不行便就去做生意,他走南闯北见过那么多世面,总能将买卖做起来的。而等以后有了积蓄,便就买个宅子住,养家糊口这样的事还是要男人来做,他有信心给阿嬷和阿梨一个看得到光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