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毒解便复明了。拜这绝息之毒所赐,自此之后我不喜黑暗,百毒不侵,也不适宜再饮酒。”
他说得很轻松,好像那只是一些稀松平常的旧事,只是他的皮肤一直紧绷着从未放松。
我们之间有片刻的安静,尘埃的味道弥漫在这个逼仄矮小的空间里,令人感到难以呼吸。我轻轻叹息一声道:“还没有人要救我们,我们不会真的死在这里吧。”
“那也实在太荒诞了。”黑暗里他的笑声响起来,说道:“我对这个要和我死在一起的人还一无所知。前几天我遇到宋长均,他跟我说虽然他从小和你一起长大可是也不了解你,自从你母亲过世之后就没人能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笑笑:“我不像你,我没有什么秘密,你想问什么就问好了。”
似乎是因为我太轻易地松口令人惊讶,又或许是问题太多无从问起,他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她又为何故去?”
这个问题就有些遥远,我脑海中依稀浮现出那个明媚爱笑的妇人,她总是一声声地叫着我九九,能把我的名字叫出高低不同的音律来。
“她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她的一生都掌控在她的手中。”我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回忆着她的生平:“她是孤儿,小时候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过得非常艰难,最大的愿望就是摆脱贫苦,过上安稳悠闲的日子。於是她努力成为小有名气的伶人,接近父皇,如愿被纳为如夫人。默默无闻远离争斗,在后宫过着她想要的安稳日子。即便是最后生病的那段日子她也是幸福的,在我七岁那年便病故了。”
我的母亲其实很聪明,常跟我评说后宫夫人们的各色手段,一向是很准的。或许她可以争一争,只不过她不想罢了。
我的母亲相信人各有命,除了临死时嘱咐我去接近期期以求被王后抚养之外,对我没有什么别的关照。她一生里最爱她自己,为了自己而活,从没有依靠过谁,既不贪婪也不慈悲,活得非常潇洒。
姬玉悠悠开口:“你就没怀疑过你母亲的死亡,究竟是不是真的因病而死?”
“我的母亲出身伶人,她的身份在宫里众位夫人之中是最低,膝下只有我一个女儿,父王又极少宠幸於她。这样的夫人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以至於她的死没有一点风波。后来我暗自调查过,她没有可以被害的理由,没有威胁到任何人,甚至连被利用的价值都不大。若是想要恨自然也有可以恨的,譬如那日姗姗来冲的太医,譬如从不曾关照母亲的父王,譬如我们那间背阴潮湿的房间。可恨这些又有什么意思?若是不想恨自然也就不恨了。”
“你这么说,好像你一直以来都过得很好,谁也不怨。”
幼年丧母,及笄时国破家亡,婚约被废,与姐姐一起颠沛流离继而分散,又被人下毒威胁做婢女。如此看来我的日子可能很难更糟糕了。
“我好像一直都过得不好,但是实在是没有谁好埋怨,从小便是如此。”
让人绝望的是,所有那些艰难困苦彻骨之痛,那都不是谁的错。翻来覆去地看唯有一句轻描淡写的时运不济。
你之所以蒙受苦难,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我大概是,运气不太好吧。”我轻轻笑着说。
他那边安静了很久。
我想我过於凉薄,居然让同样冷酷的他也震惊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他轻声笑笑:“你经历的一切在你看来就只是生存斗争。你多像你的母亲,永远把自己掌握在手中,从不失控。”
我母亲的一生虽然不能说顺遂但也得偿所愿,若是像她这般也很好。
姬玉的手放松地躺在我手里,已经没有最开始那样紧张。我勾勾他的手指,问道:“那我可以问问你为何如此厌恶你的父亲么?他的名声一向是极好的。”
他低低地笑着,笑声里有我第一次提起他父亲时从他那里感受到的嘲笑。或许是对黑暗的恐惧卸去了他的伪装,又或许是因为生死难料,他第一次和我说起他的事情。
“这位周天子一面表演善良,一面从小教导我善良仁义为假,利益利用为真。世人全是身世,才能,性格,品性的叠加,只要懂得利用和操控,就可以把任何人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处事就好比是行商,你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要想着怎么把它成倍地赚回来,你牺牲的每一点利益都要为它铺好回头的路,挡路的人或事皆为蝼蚁。”
“你觉得我不善良,他可要比我恶毒百倍。更可怕的是他几乎骗了所有人,我母亲,兄长,姐姐和顾家兄弟,个个都信他爱他被他害了还无怨无悔,恶心透了。”
周天子在诸侯间风评极好,便是再霸道的主君都得说一句,天子是真正的仁善礼义之君,是心怀苍生的天下楷模。我从前只觉得他既能得这样的名声,也能得利,一度有重振周王室的气势,应该是个很有手段的君主。
姬玉口中的天子,听来要狠辣得多。
姬玉轻声笑着,慢慢说:“如果他们有你一半的敏锐也好啊。像你这般聪明的人,肯定不会相信他。”
语气也并没有非常伤感或者愤怒,只是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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