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戈平斩钉截铁,又抄起控制器,拖了进度条挪到后面,「还有这一块儿……最后的情绪爆发,效果没问题,冲击力太弱。镜头取的是远景,你们的表现必须能被清楚捕捉到才行,明白吗?」
林竹当然明白,只是依然难以尽数契合人物的状态。
锺杳给他喂药,喂他吃青团,还抱着他说话。他能控制住自己不在片场炸成一朵烟花已经用上堪称专业的力度了,要那么纠结挣扎地痛哭出来——
长大以后就再没在人前哭过的经纪人脸上红了红,低声:「明白了……」
「唉……你来,我给你说说戏。」
卫戈平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给林竹说戏,焦灼地抓了抓头发,拉着他在边上坐下。
卫大导演天生和说戏犯冲,每次强行解读剧本,都能让演员反而更离状态远得十万八千里,久而久之连自己也没了多少信心。
他知道自己脾气不好,怕吓着林竹,压着性子低声道:「他是你老师,是你成长的目标。你敬重他,佩服他,喜欢他——但你有一件绝对不能被他知道的秘密,你心里很清楚,哪怕他现在对你再好,一旦他知道了,他就绝对不会要你了。」
林竹心口忽然轻轻一悸。
卫戈平自己都觉得自己说得乱,叼着烟咬了咬:「总之你就——你就尽力体会一下。」
「现在你的秘密已经被他知道了。你既害怕他会因为这个从此冷淡你,又害怕眼前这个知道了但还对你温柔的他是假的。他只是假装对你好,心里其实已经离你远了……」
林竹低下头,双手轻轻发抖。
卫戈平全无所觉,依然滔滔不绝「这个时候你怎么办呢?你没有办法,只能把你的刺都竖起来,碰一下扎一下。然后——」
卫戈平一惊:「怎——怎么了?怎么这就入戏了?!不行不行,眼泪憋回去,现在发泄出来一会儿戏就都散了!」
锺杳箭步上前,将林竹从所有人的目光里拢下来,轻轻护在身前。
卫导从没说戏把人说到这个地步,瞬间飘然:「我……我说戏这么厉害了吗?」
林竹心口疼得厉害,轻轻喘息着尽力忍泪。
他几乎已经有些恍惚,脱力地靠在锺杳身上,尽力闭紧双眼,将脑海里潜意识被勾起的影像压下去。
——刚发现自己能读心的小林竹,雀跃着去找父母炫耀,却没能从爸爸妈妈那里得到期待着的夸奖表扬。
那个年纪的林竹还不知道有些事是不能被人知道的,也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能力。除了在外寄宿读书的哥哥,家里的所有人都渐渐从不同途径知道了这件事,於是一切都渐渐开始变了。
曾经对他温柔可亲的保姆开始躲他,态度越来越疏离敬畏。
请来的家教老师一天比一天增加课程的单独练习时间,再不同他多作一句交谈。
佣人贴着墙跟战战兢兢,见了他就跑,生怕他用脑电波也能读得到心里的秘密。
直到小小的林竹发现身边的整个世界都开始将自己用透明的墙隔起来,极度惶恐不安地去找父母,却只迎上了父母躲闪回避的目光。
小林竹在自己的小屋里躲了三天,一个人跑出了家,却没想到家外面的世界原来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张脸,那么多双眼睛,无数个人的心声和经历在他脑海里爆炸,小林竹几乎没来得及反应,已经痛得昏死过去。
他昏睡了整整三天,再醒来时,已经在不知被拐卖去哪里的路上。
人们畏惧着自己的内心被窥探,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不是任何人的错。
保姆没有错,家教老师没有错,爸爸妈妈也没有错。他们只是不再想要自己了……
现在明明就也很好。
父母都在国外,和他只靠电话网络联系,对他比小时候更纵容宠溺。回家之后他才知道当时家里的佣人保姆家教都被尽数遣散,换了一批全然不知情的新人,所以唯一在身边的大哥也依然不知道实情。
他只要把这件事藏好,就不要紧了。
只要把这件事藏好……
林竹在锺杳怀里仰头,闭着眼睛,一点点把眼泪吞回去。
「行行没事了,别哭别哭,一定要忍住——你是不是真代入了?」
卫戈平坚信是自己说戏说得太形象生动的错,满心自责:「你看看有些人这个恨不得到哪儿都把你揣兜里的德行……他哪舍得不要你啊?哪怕你真做了什么呢……你看——」
卫戈平病急乱投医,一边拚命嫌弃着锺杳,一边扯他催他帮腔:「你要你们家经纪人吗?不论贫穷富有健康疾病爆火扑街都要他吗?快点儿快点儿!说心里话——」
林竹耳边尚在嗡鸣,却已经将不争气的眼泪敛起藏好,抬头苍白一笑:「我没事了,卫叔,咱们接着拍……」
他的肩膀被轻轻扶住。
锺杳的声音响起来,隔着山海云翳,恍惚着落在林竹耳边。
「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