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听到了城墙之下万人呜咽。
听到少女从墙头坠落。
墙上墙下,各自百年后的归途。
贪婪和野心滋生出无边罪恶。
……可是,仇恨不该由无辜的后人继承啊。
以杀止杀,恩怨轮回不止,根本没有终时。
“我快要魂飞魄散了。”
夏青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腕上的舍利佛珠滚烫得仿佛要在皮肤上烙下印子。
他皮肤白到不真实,像一个虚影。
珠玑恨蓬莱的每一个人,看他落到这个局面,自然是得意洋洋:“夏青,你都不挣扎一下吗。要知道魂飞魄散,就是彻底离於五行。到时候,连神都无法将你复生。”
夏青看着自己的掌心,清寒剑意漫过掌纹,问她。
“你觉得我怕死吗?”
珠玑噎住。
夏青忽然笑起来,笑意很浅,说:“珠玑,你知道我昏迷的两天,梦到了什么吗?”
他轻声说:“我梦到了我师父。”
“他说太上忘情的第三式需要我自己参悟,因为那是我自己的业孽。我曾以为太上忘情,动了情就是有了牵挂,万劫不复。从此道心破碎,百年修为毁於一旦。”
夏青顿了顿,兀自一笑:“现在看来,是我误会了无牵无挂的意思。”
什么叫牵挂,是心中放不下的挂念。
无牵无挂,求的是一个大自在,求的是一个心境通明,求的是他冷静地面对自己,不逃避不闪躲,不盲目大悲,也不盲目大喜。
太上忘情第三式。
他见过了天地,见过了众生,唯独一直见不明白自己。
见不明白自己的爱恨痴怨,见不明自己的红尘羁绊,见不明白,他爱他,从来都不是劫难。无需恐惧,也无需害怕。
阿难剑在掌心慢慢化为实质,剑身雪亮,古木漆黑,它生於太初鸿蒙,与神同源,自然能轻而易举破开这道屏障。更何况,楼观雪本来就不忍心伤他,察觉到他想离开,所有神光主动散开。
楼观雪站在废墟中央,衣袍上血光森然,黑色的枷锁如长蛇把整座浮屠塔笼罩,属於神的恨逾越百年、越发疯狂。血红的记忆浮现在他身边,重重叠叠,像是浓雾又像是藤蔓,将他钉在原地。
“夏青……”宋归尘看他走出神光,愣怔出声。
夏青将那缥碧色的发带握在手里,另一手拿着剑,往前走。墨发扬散空中,血红的嫁衣掠过一地的废墟横屍,天地扭曲,乌云雷电青紫压抑,他像是浑浊天地间唯一鲜明的色彩。
夏青听到声音,才回头看了宋归尘一眼,浅褐色的眼眸无悲无喜。
今生前世,回溯的海水和离开陵光城的那晚奔涌的护城河相照应。桥上桥下,恩怨成荒。
夏青突然笑了一下。
珠玑一下子警惕起来:“你要干什么?”
夏青静了片刻,而后又清醒起来,他喃喃说:“我要干什么……”
他要干什么……
他既然注定要魂飞魄散,不如带着这纠缠不清的世人因果一起散吧。
竹林簌簌,惊起青鸟飞向天空,摘星楼挂在檐角的铃铛响个不停。
夏青握紧剑,不再看宋归尘,往废墟中心走。
属於神的恨横在空中,黑气肆虐,变成阻碍他前行的重重障碍。
夏青拿起阿难剑,垂眸,劈开所有阻拦。
这一刻,仿佛回到了神宫崩塌的那一夜。
同样的尖叫、奔逃、万事万物分析崩离。
同样的废墟、大阵、隔着腥风血雨,他向他走去。
楼观雪眼眸深黑,冷漠到极致,就像未蒙尘的珠玉。
他站在仇恨的尽头,静静看着他。
心里漫不经心地想,夏青是来劝他的吗。劝他别杀宋归尘,劝他放过无辜的人。应该是的,他的爱人骨子里善良赤诚,根本见不得杀戮。
楼观雪缓缓勾起唇角,眼神有种杀戮散尽的温柔缱绻,心里却划过冷漠的声音。
——可是,不行啊。
他或许会在万物毁灭后,花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哄夏青。
“为什么不听话呢。”
楼观雪伸出手,似乎想轻触夏青的脸,只是手指碰上少年肌肤的一刻,身体僵冷,骤然抬头,瞳孔深处涌现出一丝血红来。
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神情,神宫之内被算计、被抽魂拆骨,都不曾有过。
夏青知道自己要消失了。
他对生死从来无感,却没想到有了爱人后,现在竟涌起一丝遗憾和难过来。
夏青心想,原来我也会怕死。
只是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无解。
从他被带到这个世界走进命轮开始,就注定有这么一天。
破开黑障其实需要花很大力气,每一剑出手都让他精疲力尽。
他太累了,累到现在,看着楼观雪,什么恩怨什么责任都没有去想,他只是伸出手,一如寝殿那一晚,抚摸上了他眼上那一颗很浅的痣。
夏青唇角扬起,少年姿容绝艳,眉宇间的脆弱锋冷这一刻都变成烂漫春光,他轻声说:“你看,我没有骗你。”
楼观雪死死握住他的手腕,几乎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夏青语气认真道:“楼观雪,你活了下去,活成了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
混乱纷扰的人间似乎一下子烟消云散,空气中的血腥似乎也被惊蛰夜微凉的风取代。
那一晚萤火虫飞上开满白色小花的墙。
虫子窸窸窣窣爬出洞,青草黄土下生机勃勃。
断壁颓垣里黑障和血雾交缠,夏青的眼眸清澈如初,和那个坐在墙上稚嫩安慰他的男孩重叠。
他想了想,笑着说:“你看,你一直是为自己活着的。你的恨是自己的,你的爱也是自己的。”
“当然了,如果可以,我一点都不希望你是神。”
夏青说到这里,身体其实已经支撑不住了,踉跄了下。
楼观雪的神情有些迷茫,想要伸手扶住他,却因为身体颤抖,随夏青一起跪坐下来。
夏青静静看着他现在的样子,心里泛起尖锐的痛,轻声问:“楼观雪,你痛吗?在继承这些仇恨的时候。”
夏青手指发抖拂过他的眉眼。
其实摘星楼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他就在心里嘀咕过的,这暴君长得可真好看啊。
“应该是很痛的吧。”
夏青眼眶微红,迷茫道:“我一点也不想你成为神,因为抽魂拆骨太痛了……仇恨因果也太重了。可是当年我没能带你出去啊……”
“楼观雪。”
他轻轻喊了声他的名字。
握在手里的发带早就飘散,随着风飞向废墟。
而现在,夏青松开手,放下剑,双手捧起他的脸,几乎是献祭一般吻了上去。
泪水从紧闭的眼睫中流下,滚烫炙热,落入废墟血泊里。
“我怕的是你痛。”
你的仇恨整个天下都承担不起。
这因果恩怨根本没有终时。
“夏青!”楼观雪睁开眼,眸中血色浓郁,声音冰冷至极,一字一字喊出他的名字。
阿难剑落地的瞬间。
声音清脆,带起了前世所有纠缠羁绊。
楼观雪大脑一阵刺痛,当初六岁被困在浮屠塔内,他就听到过这道声音。
平息所有血腥暴虐,成为他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安息之所。
原来,是他放下剑的声音。
阿难剑现在只是剑魂,落地便散於空中。星星点点的蓝光笼罩在夏青周围,天下第一剑承於天地,在他身上出现细碎温柔的光晕来,山河日月的星辉交映,夏青的眼睫被泪水沾湿,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眼,他想要笑,可是实在是太难过了,唇角一牵动就让他五脏六腑生疼。
珠玑被剑意折磨,痛不欲生,她撕心裂肺怒吼:“夏青!你疯了!你在干什么!”
他在干什么。
破了太上忘情第三式,他与阿难剑早就彼此相融。
夏青眼中都是泪水,却一下子笑了出来。
神的恨太沉重了啊……
血洗苍生也不能平息。
他不想因果再次轮回,也不想他痛。
系在腕上的红绳断裂,舍利子滚落地上。
夏青的身体不断变虚,变透明。风起云涌。阿难剑的清辉浩瀚,渗入他灵魂深处,剑光漫过天地,那横於皇城上方的万千黑障这一刻像是饥饿百年终於找到发泄口,汹涌澎湃、化成恶龙,一条条汇入夏青体内。
“滚!”
楼观雪眼眸赤红,伸出手想要扯断那些黑障,可是他手指穿过的只有虚无。
在珠玑被两种毁天灭地的力量相继折磨,活生生再一次体会了生前粉身碎骨的感觉,发出尖叫。
只是夏青这一刻耳边什么都听不见,他神魂在变轻,在消散,散为光尘,散为粒子,就像当初他在墙头安慰楼观雪所说的,人死后会归於天地,归於黄土,所以不必遗憾。
可他望着楼观雪猩红迷茫逐渐浮上雾气的眼,却一句苍白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条缥碧色发带也消散於废墟,由婴儿的脐带制成,最初和最后的羁绊毁灭。
他终究要成神。
阿难剑魂和神的怨恨用他身体为战场,撕咬纠缠,此消彼长,互相吞噬。
按理说他应该很痛,可夏青像是感觉不到。他能感觉到自己意识在消散。
魂飞魄散前夕,他恍惚了片刻想起了很多事。深海之底的第一眼,荒塚之上的万千灵薇花。摘星楼内春雷乍动,还有那个炊烟嫋嫋的山村午后,残阳如血,梳妆镜前,转身一个桂花油味的吻。牵一发而动全身。
夏青眼中还蕴着泪,却像是自言自语,轻轻说:“楼观雪,你从来都不是我的万劫不复。”
“你是我看不破的自我,是我的道心所向。”
是我。
苦海心甘情愿自招的业孽。
“卫念笙!”
卫念笙往下坠的时候,哭都来不及哭,心里只有恐惧。那些鲛人恨她,虽然不知道他们恨她什么,可是她知道她落入鲛群,一定会被他们撕咬成碎片,她哽咽着大喊:“顾修远,救我!”
只是她的顾郎根本不在陵光。
她只有一个一点都不靠谱的哥哥。
薛扶光抬眸,刚打算出手救下那个人类贵族少女。
谁料忽然天地轰隆一声下起倾盆大雨来,浩浩荡荡,像是要洗刷一切罪孽因果。
每个人鲛人都像是被雨水烫伤,皮肤泛出一缕又一缕的白烟来。
他们已经没了理智,眼睛充血,嘶吼着,盯着从墙头落下的少女,所有恨似乎都要发泄到她身上!
可他们还没行动,忽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冷冽深冷,带着大海荒芜的潮湿。
“薛姐姐,你看!”灵犀一下子瞪大眼,呆呆地往前看。
只见空气中,浮起无数白色的粒子,细不可见,但汇聚在一起时,却如道道流光。它们白茫茫覆盖旷野,把墙上墙下两个世界的界限模糊,在黑天大雨中凝聚、化形,成了一朵朵冰蓝的灵薇花。那些死於十六洲,不得安息的鲛人魂魄,在神苏醒的一刻,重新落得了归宿。
“灵薇……”薛扶光喃喃。
天地寂静。
卫流光趴在墙垛上愣住了。卫念笙摔在地上,红着眼眶也忘了说话。可看着这一切,鲛人们突然痛苦地呜咽一声,匍匐在地,绝望哀伤地痛哭起来。
哭声传遍旷野。
百年恩怨,只剩大雨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