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灯宴(二)(2 / 2)

温皎冲早有一天会把傅长生害死,这是夏青确定的。

而傅长生完全有能力走,不需要任何人帮忙,关键看他自己想不想得通。

傅长生盯着少年的眼眸,耳边静静淌过他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率先感受到的情绪是好笑。

有一种自己家毛还没长全的弟弟,突然有一天一板一眼来操心他的事的感觉。

可是这种感觉马上被冷风吹散。

牵扯身体密密麻麻的痛,傅长生眼中也浮现一丝迷茫,想到自己做的那些事……他和夏青,到底清醒的是谁呢。

保护温皎几乎成亡国后被他写入灵魂的一件事。

出於恩。

出於忠。

或许也出於说不出道不明的很多情感。

他知道温皎在看他,用一种震惊的、惶恐的的的视线。甚至或许在轻声喊他“长生哥哥”,语气前所未有的害怕。

但是对上夏青干净的视线,心里的束缚抽丝剥茧,傅长生一点一点笑起来:“好。”

夏青看他一眼,没说话,转身走了。

管事太监带着人离开。

很快这处偏僻的地方只有温皎和傅长生两个人。

温皎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冲过去,精致的脸上眼睛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难以置信:“不,长生哥哥,你刚刚说什么,长生哥哥,你刚刚说什么。”

傅长生现在依旧不能面对他的眼泪,但是早不会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了,他垂眸轻声问:“殿下,您拿了我的东西,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温皎满脑子都是他那一个“好”字,眼泪断线般从眼眶里涌出,不顾礼节冲上去抱住他,整个人差点哭的抽过气去:“对不起长生哥哥,皎皎知道错了,长生哥哥对不起,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真的好害怕,我在这个楚国皇宫只有你了。要是你不在,我也活不下去的。”

傅长生心中平静地想,我的殿下,你怎么可能活不下去呢。

你那么怕痛又那么怕苦。

但他没有说这话,他只是几乎已经养成本能地安慰他,轻声哄道:“殿下,不会的。没有谁离开谁会活不下去。”

温皎彻底崩溃了:“是那个少年吗?你就是因为他就不要我的吗?你喜欢上了他?”

傅长生闭了下眼,这话刺耳至极,他心中也骤然升起了一股火,他一下子推开温皎站起来,很认真也很冷漠地说:“殿下,我不喜欢男人。”

温皎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被他推到地上,一下子捂脸失声痛哭:“凭什么?他凭什么?”

早在听闻陛下从风月楼带回来一个少年将他宠上天后,妒火便已经在他内心熊熊燃烧,甚至有一种自己的东西被人霸占的怨恨感。在听到白荷的话后,更是嫉妒把理智也焚烧殆尽。

温皎哭声沙哑:“凭什么?他凭什么?凭什么得到陛下的宠爱后,还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傅长生冷眼看他发疯,却轻声说:“凭他人很好,比殿下好一点。”

“人很好?”温皎轻声重复,抬起头,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就因为他给你令牌让你去拿药,就因为他今天出面帮你说话吗?”

温皎轻声说:“可是长生哥哥,这些权利全是陛下给他啊,如果没有陛下他什么都不是。他不过是仗着陛下宠爱,对你施加一些小恩小惠而已。长生哥哥……就这样,你就愿意为了他放弃我吗?”

温皎感觉漫天的委屈把自己淹没,哭成了泪人:“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坏,遇到什么都只会哭,吃不得苦也受不了委屈。可是长生哥哥,这不能怪我啊……”

他跪在地上,嘴唇颤抖:“我的父皇母后,从小到大都没教过我怎么去讨好他人,怎么去受苦受累。他们千娇百宠把我养大,把我养成这样。我能怎么办啊,我也改不了。你们不能在从来没教过我这些后,又逼着我去做这些。你也不能把我宠成这样后,又不要我。”

“而你拿我和他比——”温皎骤然泪水更为剧烈,撕心裂肺吼出来:“——他都没有经历过我经历过的一切!他凭什么跟我比!”

“我以前也不是这样的……我以前也帮过很多人。当我还是梁国九皇子的时候,好多人也夸我心善,夸我宽容大量的。”他不停地用袖子抆眼泪,带着哭腔:“要是现在我是他,我得到陛下的宠爱,我不用再看那些阉狗的脸色。我也会救你的啊,我还会请最好的太医专门为你疗伤。”

“他凭什么用那种视线看我!他都没经历过我经历过的一切!他凭什么。”

越说越委屈,越说越愤怒,温皎声声泣血。

其实夏青的视线根本没怎么落到他身上,人群中扫过时,也只是短暂停顿了片刻。

但就是这片刻足以叫温皎整个人疯狂。

干净的,一尘不染的。

没有轻蔑,没有嫌恶。

那个少年就一副见鬼似的神情看他们,忙着走人。但越是正是这样,越让温皎心如火烧。

温皎呼吸颤抖起来:“他凭什么这样看我?要是有一天陛下不再宠幸他了,要是有一天他过着我的日子——像我一样朝不保夕悬着脑袋在皇宫做事,每天被人呼来喝去嘲讽凌辱,每天要看别人脸色经营算计才能吃顿饱的,他还能这样吗,还能这样保持着他的善良吗?”

温皎手指颤抖指着自己,泪如雨下:“他要是像我一样日日命悬一线!每天被迫与无数恶人周旋!他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

他抬头,通红的眼眶望向傅长生。

他觉得天底下最倒霉的人就是自己了,他只是想过上好日子而已,他又做错了什么?

如果他拥有这个少年所拥有的一切,他绝对比这个少年做得更好。

更加善良,也更加光明磊落。

衣食无忧的时候,施些小恩小惠,又是什么难事呢!

温皎觉得傅长生就是一时间脑子不清醒。

可他说完这些话,对上傅长生的视线时,却愣住,整个人如处十月寒冬。

傅长生一直没说话,站在月色下,眼神安静得很,可却像是要穿过皮肤血肉,把他的灵魂一一看个干干净净。

很久,傅长生轻声笑了下。

“殿下,你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

傅长生一字一句,很轻很冷漠地说:“殿下,就算你们现在身份互换,让他经历你经历的一切,你什么都不用经历。他也会做的比你好。”

来之莫名的信任,却无比坚定。

傅长生又看了温皎一眼,看着他被眼泪洗刷后干净纯澈的眼眸。

心中讽刺,的确纯澈啊,自私到了极致,也会衍生出这种纯澈来。

他的九皇子从来不傻。

做事或许蠢,可是脑袋从来不傻,思路多么清晰,句句有理有据。

温皎表情苍白脆弱,神色慌乱,只能哑声喊:“长生哥哥……”

傅长生转身就走:“殿下,以后别来找我了!”

“长生哥哥!”温皎骤然起身,冲过去,却被拒在门外。

他愣了很久,活生生要哭断气去。

不行,不行,不可以……

温皎这一刻终於意识到了什么叫绝望,他靠着门扉,委屈又无助的一声声喊着长生哥哥,却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声。

温皎一直哭,在抆眼泪的时候,手指摸到眼睫突然愣住。

他一下子回忆起来,当初御书房内,他试图勾引陛下差点被杀死时,出自本能的反应。

幻瞳。

对……幻瞳。

温皎很久后,小声说:“好,长生哥哥,我以后不来找你了。你出来见我一面好吗?”

骨笛熟读人间话本,看戏也看的特别快乐,还有些不满夏青为什么要那么快走。

夏青跟吃了屎一样难受,他回寝殿,给自己灌了好几口茶才冷静下来。

不行这事他不能憋着!

夏青说:“傅长生真的是脑子进水。”

楼观雪微笑:“你又去见他了。”

夏青又喝了口水:“何止,我还又见到了温皎。”

楼观雪看他一眼,漠然道:“我不想听。”

夏青:“……”

哦,他自己憋着去吧。

楼观雪抬眸,眼睫若蝶,突然开口:“你天天在我面前提傅长生,是想我去见他一面吗。”

夏青:“???”哪有天天提?

夏青:“算了吧。”

你过去就是三个人的修罗场了,病娇皇帝,忠犬将军,娇气包。真的有够牛批,反正他是见了就绕道。

楼观雪笑起来:“那你是很想我去见温皎了?”

夏青:“……也不是。”

“嗯。”楼观雪低头,重新做自己的事,拿笔在宣纸上写着扭曲奇异的文字,更像是画符。

他道:“那以后晚上别出去了。”

夏青对这倒是没异议:“放心,我不出去了,你逼我出去我都不出去。”

他在楼观雪身边坐下,把灵薇花灯从骨笛上扯下来,这次放了个明显的位置,方便自己找。

后续夏青又玩了会儿九连环,眼皮打架后,才道:“算了,我先睡了,你记得给我关灯。”

他依旧不愿意上床跟楼观雪一起睡,也已经习惯了趴着的姿势。

等他睡后。

楼观雪伸出手指,面无表情拨弄了下花灯的灯芯,长睫下眼眸晦暗。

在灯宴举行之前,夏青又见了摄政王一次。燕穆十有八九是救不回来了,摄政王跟老了二十岁一样,恨意让脸色扭曲,望向楼观雪的视线,杀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除去摄政王,某一日,夏青还见到了宋归尘。

幸好宋归尘也没真给他送剑来。

那天下着雨,夏青在无聊地拿刀削木头。

“不走吗?”宋归尘刚从静心殿出来,一袭紫衫,黑发木簪,笑得温和通透。

夏青:“下着雨呢。”

宋归尘想了想,失笑:“忘了,你现在需要撑伞。”

夏青:“?”合着我以前是个下雨不打伞的傻逼?

宋归尘道法高深,根本不需要避雨,自然也不会带伞,他就陪夏青在亭子里坐着。

外面大雨模糊世界,雾茫茫映照灰色天幕。

夏青扯了下嘴角,对於楼观雪的隐藏敌人还是选择避而远之,看也没看他,抱着雕好的木头,直接头也不回走进雨中跑了。

剩宋归尘在亭子里,无奈哂笑。

夏青淋了雨。

然后发烧了。

“………………”

!!!

他真是没脾气。

发烧是楼观雪给他诊出来了。

在楼观雪冰凉的手贴上额头时,夏青在趴着睡觉。

随后衣料簌簌,他感觉整个人被楼观雪抱到了床上。

靠近后,那种荒芜冷冽的香就更加真切。

他烧得浑浑噩噩,居然也没反抗。

他身体以前很好的,虽然每次总忘带伞,但也没生过几次病。

结果来这个世界第一次淋雨就病了,也真是造孽。

伴随那遥远孤寂的香。

夏青混沌的大脑又像是被雨滴驱散白雾,那些断断续续,光怪陆离的梦又续上了。

续上次,那句他怎么也听不清的话。

“把剑交给你之前,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还是那个喜欢拖着调子讲话半死不活的师父。

说这句话时,语气带了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严肃。

山风和海浪在天地间,齐齐呼啸。

“什么事啊。”

另一道声音稍显稚嫩,奇怪地问。

师父说:“从此,无论生死,剑不离手。”

“啊?”

师父:“接过剑,就不能放下剑知道吗?”

男孩懵了:“剑不离手是什么意思,吃饭睡觉也不能放下吗?”

老者:“不能。”

男孩喋喋不休:“那我下雨打伞呢?我被安排扫地呢?还有我蹲茅厕怎么办?我只有两只手啊。”

老者被他的问题问得直翻白眼:“自己想办法!”

男孩支支吾吾,憋半天,还是没忍住说:“那我娶媳妇怎么办啊师父!我洞房花烛也要拿着剑吗。”

老者人都气笑了,伸出手去捏他的脸:“毛还没长齐,想的倒是远。”继而凶巴巴道:“不能!洞房花烛也不能!”

男孩嘀咕吐槽:“……这怎么可能啊。”

老者轻声说话的时候,便缥缈遥远似仙人,他说:“没有什么不可能。刚开始是会不习惯,但是你现在还小,时日还长。一年不习惯,那就三年,三年不够,那就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百年,总能习惯的。”

“我将阿难剑交给你,就只要求你这一件事。”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放下剑,知道吗?”

男孩明显就是找茬,非多嘴问一句。

“那放下剑会怎样?”

老者气急败坏:“不会怎样,但会被我打!!”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