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氏望了一望,而后就笑道:「你这条抹额可不正是妍姐儿做的那条?我记着那日她是带了丫鬟过来,递过来这两条抹额,说是这两日给母亲还有她身旁的沈妈妈做了抹额,便想着也要给我这个做姨母的,还有你也做一条。还说着让我们别嫌弃她手艺差呢,将就带带也罢了。这孩子,实在是谦虚的很。」
陶嬷嬷见着纪氏这高兴的模样,先也是说了两句这表姑娘确实不错之类的话,但随后话锋一转,却又说着:「太太,容奴婢说句不敬的话,这表姑娘确然是好,但奴婢却也觉得她城府深着呢。旁的不说,咱们刚刚去跟老太太请安,我瞧着老太太额头上的那条金色抹额是以往没有看到过的,便多嘴问了一句老太太身旁伺候着的彩珠,谁知道那竟是表姑娘做的。您试想,不过是件抹额这样的小物件罢了,可表姑娘竟能知道老太太喜欢牡丹花,特地的在她那条抹额上绣了牡丹花;知道您喜欢迎春花和珍珠,特地的在您的这条抹额上绣了迎春花,镶嵌了珍珠在上面;又知道奴婢最爱枣红色,特地的给奴婢做了这样一条枣红色的抹额。太太您试想,表姑娘来咱们徐家才多长时日?竟能摸清咱们所有人的喜好,单就这份心思,奴婢想想也是觉得有些怕的了。」
纪氏先是怔了一怔,随后便叹了一口气,说着:「大宅院里的女孩儿,又有几个心思是单纯的?便是我自己,想当初若不是有了自己的心思,又哪里会有现如今这样的日子过?」
原来徐家五爷却是个有残疾的,自打生下来开始就瘫在了床上,一天都没有下过地。这也就是为什么徐家说起来好歹是个世家旧族,徐五爷也是个嫡出,竟是没人愿意将女儿嫁过来的缘故。
当初徐家遣了媒人来纪家说亲的时候,纪家也是不大同意。可架不住纪氏自己一再要求要嫁,最后便只好同意了这门亲事。
纪氏当时心里盘算的是,纪家已经是没落的了,长姐尚且还是个嫡女,也不过是嫁了个商人而已,她只是个庶女,又能嫁了个什么样的好人家?无非是嫁了个小门小户,或者是干脆给那大户人家做妾罢了。小门小户的虽说是个正妻,可贫贱夫妻百事哀,吃苦的日子都在后头呢。给那大户人家做妾,若是碰到个好一些的太太也就罢了,若是命不好,碰到那等母老虎,竟是过不了几年就要被折磨死的。而这徐五爷,说起来也毕竟是个嫡出的旧族之弟,又是生下来就瘫了的,嫁了过去,公婆自会高看她一眼不说,便是徐五爷也是不会纳妾的,省却了多少后宅里面的烦恼?而后只要她能生下个一儿半女,就能在这徐家站硬了脚跟,往后就尽是好日子了。
纪氏心里盘算的好,所以自己当时便是铁了心的要嫁。而嫁过来之后,她性子温顺,也甚得吴氏喜欢。后来更是一举就生了对龙凤胎,当时只把吴氏给高兴的合不拢嘴,只说纪氏是立了大功的,她原是再想不到五房竟然还能有后的。
而因着生了这对龙凤胎,纪氏心中也得意,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是不用愁的了。所以后来徐五爷死的时候,她非但是没有悲伤,反倒是隐隐的觉得有些高兴。
旁的不说,至少往后是不用每日在屋子里见到有这么个人了无生机的瘫在床上了。
纪氏说到这些往事,陶嬷嬷便也随之叹气。
「太太,」她轻声的说着,「可怜了你的这副好相貌和好性子,这辈子原应该是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好好的疼惜你的,谁想竟是这么年纪轻轻的就,唉。」
「陶嬷嬷,我倒是一些儿也不后悔呢。」纪氏面上带着笑意,轻声的说着,「我现下的日子难不成不好?老太太原就只有泽哥儿和安哥儿两个亲孙子,说起来嫡出的就只有安哥儿一个,现下又是老太太管着家,但凡只要徐家在的一日,还能短了我娘儿三个的吃喝不成?我竟是什么心都不用操的。」
陶嬷嬷点了点头,随即也轻声的说着:「若是真说起来,老太太对您确实还不错呢。前两日我倒是听说各房里的太太和哥儿姐儿都是减了月例银子的,咱们这房里却是一些儿都没有减。听说就为着这,大太太和二太太对老太太的意见很大,镇日在那骂着阿猫阿狗,指桑骂槐,不过是说着老太太不会管家罢了。三太太那边倒是没什么动静。」
「三嫂那里哪里是没动静,」纪氏轻笑一声,「不过是大嫂那里想着她房里出了个三品的官,说出去这徐家的名声都是指着宣哥儿在撑着;二嫂那里,说起来二伯毕竟是老太太所出,现下大小说起来也是个官,便算是分门独户的出去过她也是不怕的;只有三嫂那里,三伯原就是个庶出,且又是走得早,景哥儿虽说是争气,可现下也才是个秀才,往后也不定的到底会是个什么样,她倒是拿什么去争?说不得的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罢了。」
说到这里她又笑了:「至於咱们这里,老太太哪里是对我好?不过是看在安哥儿的面子上罢了。不过我不像大嫂二嫂,还非要抢着去当这个家。当家有什么好?俗话说的好,当家三年狗也嫌。且这些日子我也听了些闲言碎语,咱们家呐,现下也就是面子上风光罢了,内里其实也就那样。庄子上连年收成不好,铺子里的收入较往年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二伯那里虽说是有俸禄,可二嫂再是不拿出一分来的,倒都老老实实的握在她的手里。宣哥儿那边,说起来这孩子因着是庶出,大伯毕竟又是老太爷的前一位生的,幼时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冷眼?我见他亲情缘分上也淡薄,无非也就是对着锦姐儿还上心,所以这才休沐的时候还回来看一看,不然呐,我估计他都是长住的京城里不回来的。所以指望他拿自己的俸禄出来养这一大家子,那竟是想都不用想的了。」
「大公子对着咱们宁姐儿倒还上心,」陶嬷嬷笑着补充了一句,「倒没事的时候还会督促着咱们宁姐儿练字的。」
纪氏点了点头:「咱们宁姐儿和锦姐儿平日里走得近,关系较一般人好些,所以宣哥儿自然会对咱们宁姐儿高看一眼的。」
「奴婢倒是觉着这是咱们宁姐儿的脾性讨人喜欢。若说是与锦姐儿平日里走得近就能得大公子青眼,那奴婢瞧着上房里的那位萱姑娘日常倒是和锦姐儿走得近呢,也没见大公子高看她半眼儿。」
「萱姑娘?」纪氏就嗤笑了一声,「但凡不是个瞎子就看得出来她和锦姐儿亲近是为着什么了。论起来老太太也是,当初那样生分着大房,现下见着大房出息了,又巴巴儿的想插手进去。大嫂那性儿,是由得老太太能插手进去的?宣哥儿就更不是个吃素的了。我瞧着他对萱姐儿每日在他面前晃悠也是烦了的,不过就是碍着老太太的面子还在容忍一二罢了。不过我估摸着,他之所以一直没有出手对付萱姐儿,其实也是在等着大嫂出手对付而已,他自己到时倒是能乐得个一推二五六,两手不沾泥,什么事都没有。所以说这要真论起来啊,宣哥儿这个人,也就是面上瞧着温和罢了,内里只怕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
纪氏对徐仲宣的这两句点评,陶嬷嬷倒是甚为赞同。
「能这么年纪轻轻的就做到了礼部左侍郎这个位置,大公子自然不会是那等菩萨的性儿了。他的手段,只怕我们都是没见识到的,也是不敢想的。只是太太,有件事奴婢倒是不晓得该不该对您说。」
纪氏就说着:「咱们一块儿几十年的情分了,再是多少艰难的时候都在一块儿彼此扶持着,竟还是有什么话不能说的?你直说无妨。」
陶嬷嬷先没有说话,反倒是往外望了望。
十字海棠式样的棂花窗子开了一扇,可见外面院子里的那株垂丝海棠。
现在海棠花的花期还没有到,不过一个个小灯笼似的花骨朵倒是打了满树,瞧着就让人打从心底里爱怜的紧。
东厢房那里的帘子却是垂直直的挂着,鸦雀无声的,再瞧不到里面的人在做些什么。
陶嬷嬷收回了目光,这才压低了声音,慢慢的说着:「前两日奴婢打从这东厢房外面过,倒是听到姨太太和沈妈妈在商议着事呢。说是得想了个什么法儿让表姑娘得了大公子的青眼,好为表公子往后的仕途铺路的。太太您瞧,姨太太的这份心思真是,奴婢都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了。」
纪氏面上却是一点儿讶异的神色都没有,仿似她早就知晓了简太太的这份心思一般。
「姐姐最是个掐尖要强的人,她好歹也是个官宦之女,却嫁了一个商人,哪里能忍受自己一辈子是个商人的妻子呢?姐夫他是指靠不上的了,说不得也只能指靠着清哥儿了。可这清哥儿,据我冷眼看来,读书上面也是少了那么一根筋的,难有什么大的出路,姐姐这就只好想了其他法子的。只可惜妍姐儿这孩子,」纪氏便轻叹了一口气,「容貌才情都是一等一的好,难得的性子柔婉,对着谁都是一副好性儿,若是能托生在一个官宦之家,怕不是能寻个相貌才情相当的好夫婿?可现下,唉,不上不下的,好一些的官宦之家是看不上她,差一些的小门小户,又是委屈了她,倒是让她做妾?那还不如嫁与个小门小户的呢,好歹也是个正妻。」
「可不是这样说呢。」陶嬷嬷赞同着,「若是姨太太真心疼惜表姑娘,就该给她一笔丰厚的嫁妆,嫁到那等家世清白的小户人家去,表姑娘这辈子也不会受什么委屈,日子过的也舒心。至於那等官宦人家,三层大,两层小,做不了正妻,只能做个妾,日日看着正房的脸色罢了,生的孩子都不能叫自己一生娘,有什么好的?」
纪氏也叹着:「姐姐可不是糊涂了?竟然是打起了宣哥儿的主意。只怕也是想着让妍姐儿给宣哥儿做妾的了。可宣哥儿这个人,不是我说,生性凉薄,不是个良人不说,依着他这身份,他正妻的身份地位会差?房里人会少?有多少人家想着要将自家的女儿妹子塞过来的?现见着就有一个萱姐儿了,还有个郑国公府的姑娘,听说以往大伯在的时候给他定的那户人家,虽说是女孩儿没福气死了,可现下倒又想着将那女孩儿的妹妹塞过来,两家重新的结亲,只不过大公子一直都没有同意罢了。妍姐儿夹在这中间倒算是个什么呢?姐姐也真是,想得忒差了。」
陶嬷嬷欲待再要说什么,可纪氏眼角余光却瞥到东厢房那里的帘子打了起来,简太太正从屋子里面走了出来,看样子是要往她这里来的,纪氏忙竖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着陶嬷嬷噤声。
而简太太到纪氏这边来,是想与她商议着过几日请了徐宅里的众人去桃园赏桃花的事。纪氏自然是满口的说着好,又问着日子可是定了的?简太太就说是定在五日之后,趁着大公子休沐的日子,徐宅里的哥儿姐儿也都请了一块儿去。纪氏听了,依然是面带笑意的说着好,只是私下里却是与陶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心里在想着,姐姐这次明面上说是要请了徐家众人一起去赏桃花,但其实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