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1 / 2)

第一百零三章

应肃准备去探病的那天, 春天正好来了。

天地脱去霜雪素衣, 重换上翠绿桃红, 连带整个医院看起来都有了鲜活的生机, 没记忆里那么冷冰冰的模样, 花海这才算绽放开自己真正的颜色。他在医院外头的店里掂量挑选了会儿,在鲜花跟水果篮之间犹豫不下,毕竟两者华而不实的平分秋色, 最终还是选了较为有用些的水果篮。

卖水果的老板很热心, 头发都已经白了,普通话夹杂点方言说得倒很顺溜,包装时跟应肃闲谈,又折腾了不少花样在装扮上, 应肃掏钱时简直疑心里头有三分之二是买的服务费而不是物品本身。

应肃提了个跟自己形象完全不符的水果篮往病房里走, 刚到门口就听见了男孩子大胆而勇敢的热情告白:“老师!我不会放弃的。”

声音由远到近,来人险些撞进应肃怀里, 他略一打量,那人约莫二十来岁, 脸上满是稚气, 带着副黑框眼镜, 有种斯斯文文的书卷气。对方刚表白完, 心潮澎湃,没诚想险些撞着人, 脸红了两块, 忙不择地道歉, 於是应肃给他让路,便由着那人狂奔在自己幻想的情路上。

想来也知道是应睿的学生。

护士见着急忙大喊:“别在走廊上跑步!”

这事与应肃无关,他提着水果篮走进了病房,一大束玫瑰花铺展开来,像是要把整个桌子都占据完,他手起手落,花就进了狭窄的垃圾桶,桶身太狭窄,於是努力冒出头来,试图散发芬芳,被应肃一脚踢到了角落里,毫不在意自己刚刚踢碎一颗年轻而稚嫩的真心。

水果篮被放在了桌子上。

应睿的桃花运向来不差,本来还只有女孩子,后来国家通过同性法案之后,男孩子也就多了起来。大抵人都是有那么点恋父情节的,没能真正看见应睿实际上是个怎样的人,只远远望着,觉得他成熟典雅、温柔可亲,因此就少年情怀怦然心动,丝毫不顾及相差的岁数。

多少爱恨情仇,本来也就是如此简单。

只不过这样的肆意妄为,是青春年少才能拥有的特权。

“花不错。”

关於父子之间的关系,他们俩都十分默契,心照不宣地未曾提起手术时应肃的缺席,应睿只是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浪费了。”他倒是真心实意,又怕爱子误会,於是道,“理应送给更合适的人。”

应肃正低头削苹果,闻言冷笑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开口,崔麒就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抆了抆冷汗道:“谑,可吓了我一跳,这场景要被外人撞见,那小子怕是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崔伯伯。”应肃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崔麒见他先是高兴,然后才是故作生气,只当他们父子俩总算是合好了,就开口玩笑道:“你小子也来太晚了些,宁愿赏花都也不问问你爸身体怎样?”

“好手好脚,还有人闲心对他告白,没谁哭丧着脸看他命不久矣,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又何必多问。”应肃淡淡道,“怎么,难道是有一份病危通知单等着我签吗?”他说完就沉默了下来,那点怨气在心里翻腾着,逼出恶言,与心里怎么想无关,只为一时解气。

太不应该,是十五六岁的应肃会说的,却不是接近三十的应肃该说的。

应睿当然不会动心,他所有的柔情跟爱意都随着妻子一同葬入黄土,只剩下理智而温情的空壳,若非如此,失去爱妻之时,向来理性的他本该好好安抚爱子的恐惧跟不安,偏生他自己都无法将自己从悲痛之中拯救出来。

才造成今日的局面。

“呸呸呸!”崔麒拍了下他的脑袋,怒斥道,“臭小子说什么胡话呢。”

不过倒也听出来应肃心里大抵是怨气没散,和好这种事不急於一时,就只好轻轻叹了口气,话头在嘴边翻来覆去数次,仍是没能说出口,这是崔麒最不擅长解决的情况,连应睿花上数十年都没能叫应肃回心转意,更别提是他了,只好又闭嘴。

他连自己那个臭小子都解决不了。

崔麒很忙,没能留几分钟就要走了,应肃象征性送他到电梯处,个性傲娇的长辈犹豫了片刻,仍是道:“人生就是这样的,怎么样,你都不该说那些话。”

“我知道。”应肃极平常地说道,“所以我才这样。”

喜怒哀乐,谁能自控得了。

崔麒叹了口气,又问道:“远山最近怎么样?”

“能吃能睡,能跑能跳,除了铁了心想要用《极端》给你一记重拳,没有其他问题。”应肃笑了笑,略有些苍白的脸上总算带出了点温和。

崔麒也笑,笑着笑着又不笑了,只道:“那就看看这小子有多大的本事了。”

等崔麒走后,病房里就只剩下了父子俩了,应肃重新坐下来削那个苹果,他原先还有些不忿,可仔细想了,却又觉得悲哀,於是开口道:“你要是真有喜欢的人了,也不必担忧我的想法,又不是小孩子了。”

应睿闻言一愣,失笑道;“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想这些做什么。”他沉默了片刻,又把头低下去,轻轻叹道,“这么多年了,我心里只记挂她一个人,从来就没变过。”

其实应肃有很多句能刺穿人心的话,叫人听了痛不欲生,他将这些话酝酿了数年,仿佛酿成杯绝佳的鸩酒,此刻却不知怎么,竟不忍心出口。不想说便不说,应肃向来不是难为自己的人,他将苹果一分为二,自己捏着一半吃了,干脆换了个话题:“我还以为你会跟徐缭说些别的话。”

“说什么,问你对我印象如何?问我们父子是否能和好?问他是否能够帮我一把?”应睿笑了笑道,“这不是他的责任,更不该他来烦恼,我只是好奇你会喜欢一个怎样的人物,我看过他许多访谈,却不知道人是怎样的——”

“看过许多访谈,医生不拦你吗?”应肃挑眉道。

应睿顿了顿,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当是你那通电话叫我知道的吗?”他手术刚过没多几天,笑起来扯到伤口,一下子有点疼,脸就皱了皱,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缓缓道,“他带着那块手表的时候,我就知道了。那是你母亲最喜欢的牌子,你即便生我的气也不会乱丢,给了他,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在一起。”应肃沉默了会儿道,又像是有些别扭地解释,“他那时候情况不太好,我并没有想那么远,只是觉得他适合。”

“是吗?”应睿深吸了口气,靠在床头,略显疲倦道,“那你们很有缘分了,两个人能走到一块儿去,到底是不容易的。有时候适合已经足够了,世界上哪来那么多天生一对,地造一双,方方面面都能匹配的人。”

气氛一时安静下来,只听见应肃吃苹果的声音,垃圾桶已经被花被塞满了,他想了想,找了张纸巾铺好,把果核放上去,又准备去洗个手,然后就听见应睿跟他说道:“有时候倒也不一定都要做对的事,多做做自己喜欢的事,不会让世界毁灭的。”

“我没想到这句话居然有一天会从你嘴里听见。”应肃下意识讽刺了一句,又转过身去看他,对方已经躺在枕头上闭着眼睛休息了,脸上微微带了些笑意,於是他便闭上了嘴,去洗干净了手。

应睿跟崔麒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父亲,到底为人师表,对孩子的教育有极独特的心得,他并不在乎孩子的“忤逆”,也不介意应肃的“没大没小”,他甚至会对孩子低头认错,会接受那些堪称稚气的想法,只要那是对的。

这样一个人,竟叫他多做做自己喜欢的事。

真是荒唐。

应肃没有打扰对方休息,很快就离开了医院。

…………

别院里的戏拍得并不顺利,姿态看起来潇洒,实则衣物跟假发累赘导致拍摄相当艰难,鼓风机差点把两个主演都给吹到天上去。

而且环境拘束,机位也遭到阻碍,最后还是拆了一面墙,崔远山督促众人拆房时,颇有种扬眉吐气之感,然而众人观来只觉恶霸味十足。拍摄的便利并不影响两位主演瑟瑟发抖,云气极浓,在这山野之间住久了能不能得道成仙暂且两说,半夜风湿是肯定躲不掉了。

这场对谈被切割成好几个部分来拍摄,剧情并不复杂,全程几乎靠台词跟表演来支持,是比较艰涩的文戏,对演员的功底要求相当高。要让整场辩论看上去仙气飘飘又不失激烈的气氛,头号麻烦就是徐缭的头发,鼓风机不吹就没有气势,一吹头发就立刻飞了起来。

化妆师不知道为调整发型做了多少更改,可因为造型关系,徐缭还是经常被糊脸,而蒙阳更不必提,头发还能用饰物别住,他一不小心就吃进满嘴拂尘。

徐缭跟蒙阳不知道自己在NG后跟剧组人员道了多少歉,山上的风又到底有多大,只知道拍摄完毕之后两个人都快筋疲力尽了,好在崔远山终於松了口,任他们两个半仙下凡去了。

剧组总算能离开这座别院,刚来时以为是天宫,离开时仿佛逃避炼狱,徐缭戏服还没脱,靠在后座上休息,车窗摇下来大半,他眯着眼看见山路上有老农挑着担子走得正起劲,昨日刚下过雨,歇了几个小时,又一口气下到了今天早上才停,石板被冲得又清又亮,水流没入土里,混成滩滩软泥。

车队慢慢停了,前头有人跳下车,好像是崔远山下去跟那老农说了些什么,对方很快就放下担子,边上居然还别了个小板凳,老人家解下来,就有了个坐的位置,再掀开两个箩筐的盖,抽出塑胶袋跟秤来给崔远山称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