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觉时,年长的男人将床铺腾出来给她,她怯生生地躺了个小角,乌溜溜的大眼睛疑惑而茫然,老师搬了张小凳坐在她身旁,与她说那些课本里的故事。
哑女听不太懂,却隐约觉得很美,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她太累了,於是又睡着了。
风里传来幽幽的笛声,是支古老的山间歌谣,音调悲凉,在沉静的夜里像是隐隐约约预兆着不好的事。
老爷爷在门外吹起造型奇特的乐器,屋内一盏灯光,无声无息地灭了。
只剩月光,也被阴云遮蔽。
小燕娇不□□分地动了动,她断断续续在观影时问了徐缭几个问题,大多都是些很简单的,徐缭耐着性子回答,对方不知道懂了没有,也没有多问,只是晃着脚安安静静地继续观看了下去。
山村之间的流言蜚语总是传得很快,还没等老师到处询问,第二天刚从桌子上睡醒,门就被人敲响了,涌进来几个人,拿着锄头跟钉耙,恶声恶气。为首的是个女人,约莫四五十岁的模样,吊梢眼、薄嘴唇、鼻子略微有些塌,肤色颇深,便在脸上抆了点白色的脂粉,遮不住劳苦工作后的皱痕,反倒愈发显得荒诞不堪,双手放在自己的胯骨上,样式像个茶壶,腰间系着条杂色的围裙,双脚支着身体,倒有顶天立地的气势。
老师脸上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挂上,对方已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她那丈夫前来揪住读书人弱不禁风的身板,呸他好大一口:“亏你还是个老师!”他竟显得很是鄙夷,又有些高兴,觉得自己约莫是抓住了这类高高在上的人的痛脚,竟平添几分扭曲的快乐,冷笑道,“做出偷人家娃娃的事来!”
这倒是冤枉了。
老师仍不知这是怎样的套路,他试图好声好气地与夫妻俩说话,哪知那女人扑了上去,抱着哑女心肝宝贝的哭喊着,声音都沙哑了,又不分青红皂白,愣是说老师毁了这女娃娃的清白,旋即喜滋滋地站起身来,将这孩子塞给老师,仔细挑选起这屋子里的家俱做聘礼来了。
大悲大喜只在一瞬间。
东西不好搬,干脆拆了门出去,人们瞧够了好戏,丢下失魂落魄的老师,带着谈资迈着两条腿,像传讯的鸽鸟,飞快流散在了村子各处。
“您受骗啦。”老爷爷等人潮散去后,慢悠悠地说道,“这女娃娃八成是为口吃的,赖上你了。他家里人听着讯,可还不是赶过来讨最后这点便宜。”
老师苦笑道:“怎么,有许多这样的事吗?”
“不少哩,女娃子顶什么用。”老人漠然地看着女童,漫不经心地出口道,“您不懂咧,都是一村的,男丁生出来,才能干活,才有出息,女娃子吃得多用得多,麻烦事一箩筐,还得嫁出去,哪个愿意养。这还是善心愿意给口饭吃的,有些早抛水里头哩。”
老师静静叹了口气,哑女安静无声地看着他,像是被丢弃习惯了,只是下意识缩起身体抱住了头,大抵是挨打习惯了。
“你别怕。”老师轻声道,“我不怪你。”
然而老师也实在是说不出更多的话来了。
哑女凝视着他,却没从角落里出来。
“原来也是个傻的。”老爷爷佝偻着身体往回走,若有所思,大大哼了一声,颇有些觉得老师不识好歹的愤恨,却不知道是在说谁。
这场戏拍得并不算激烈,可在萤幕上却显得极有冲击感,无论是村民们愚昧欢乐的神情,还是老爷爷自以为是的鄙夷神态,连同老师困惑而疲倦的失落,都让人油然而生沉重的无力感,哑女安静地看着镜头,像是通过萤幕看向了众人,她的眼里没有寻常孩童的光彩,如一潭死水,苦过头了,就不觉得苦了。
徐缭甚至听见了有人已经开始啜泣,还有人无意识发出了焦躁的声响,场内略有些骚动,不少人在窃窃私语,可听不清楚是什么。
这部电影并没有太多很具有冲击力的画面,致郁倒是很恰当,哑女跟老师在一起的时间总是很开心,她慢慢学会笑,学会写字,两个人在昏暗的油灯下学习新的知识,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变得更好,村民对老师的态度慢慢变得随意起来,孩子们也不服管教。
秋收时分,班上的孩子们又少了大半,老师无可奈何前去家访,这次家长们的态度就变了不少,正抱着箩筐在喂鸡的女人有一把尖利的嗓子,她惊奇地看着老师,活像在看什么莫名其妙的生物,啧啧有声起来:“要是错过了时候,家里可吃什么?”
她又讥讽地欢笑起来:“哎呀哎呀,老师到底是老师,我们这土娃子,还真学不来您这穷讲究。”
老师便只好回去,对着那少了大半孩子的课堂上课。
演时专注於自己的情绪,徐缭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在这部电影里的表现,很无力,尽管当时的心情已经远去,然而依旧能感受得到当时愤怒而无力的软弱感。老师被村民挤兑,哑女的日子也不好过,她时常挨打、受欺负、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回来,却从不抱怨。
老师给她买的东西跟书本总是被撕成两半,桌子跟椅子也时常出现侮辱性的划痕。
这种无力感,随着剧情发展越发严重起来。
哑女的笑容慢慢消失了,那双明亮的,本该带着欢笑的眼睛也黯淡了下去,她又慢慢变回最初时的模样。而一向坚强的老师也慢慢少言寡语起来,本来关上门后,他们起码愿意互相舔舐伤口,可是越到最后,他们的心也关闭了给予对方的那扇门,小屋里不再出现老师温柔的声音了。
仿佛屋子里住着两个哑巴。
小燕娇不知道为什么失落了起来,她伸手轻轻拽了拽徐缭的袖子,他只好微微歪过身,小女孩凑在徐缭的耳边轻声说道:“我不喜欢这样。”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又问了徐缭当年一模一样的问题,“小爸爸,没有这样的事对吗?”
这次徐缭没有轻率地回答,他只是伸出手去摸小燕娇的头发,温柔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小女孩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仿佛讶异得到这个回答,神情瞬间是茫然而震惊的。
电影结束的比徐缭预料得要快,有些他拍摄的片段并未出现在剧情里,这是制片跟导演的取舍,作为演员而言,无论他怎么看待那些拍摄的戏份,都抵不过电影的完整度,只是觉得略有些可惜。
最后的几场戏剧情是一个高/潮接着一个,几乎叫人喘不过气,仿佛心脏瞬间就被捏紧了。
溺死河中的哑女,抱着她从水中走出来的老师,再没了两道人影的小屋。
拍摄时尚且有工作人员撑不住,更别提此刻经过剪辑,众人全身心地投入,徐缭曾豢养的怪物表现力强到近乎恐怖的地步。他绝望而崩溃,这表演无声无息,没有半点夸张的举动,然而足以让现实的人为此心碎断肠,几乎忘记自己在看一出电影,恨不得投入其中,给予半分善意。
恶行仍在继续。
众人无能为力,他们只能看着那曾年轻气盛,笑容常在的年轻教师日渐衰弱下去,活生生在这具肉身里枯竭,慢性死亡。
最终时,天地都带着素白,老师步入冰水,人们彻骨寒冷,却分不清是因为看到这冬雪茫茫,还是自己的心在坠入深渊。
直到老师回过了头来,微微笑了笑。
他伸出手道别,与开头坐在绿皮火车上一模一样。
水无声无息淹没了他。
如果说哑女的死亡,是一场近乎炙热的剧痛,仿佛快刀子进出身体,疼痛还来不及感觉,就让人的愤怒情绪瞬间冲到最高点;那么老师的死亡,无疑是一场缓慢的淩冲,痛楚被分散开来,钝刀磨开血肉,一点点切割开来,直至痛到无法呼吸,血肉也已经模糊。
电影结束后,是一长串感谢名单,有些徐缭认识,有些他不认识,而灯光冲了四五分钟才亮起,期间众人无声无息,没有鼓掌也没有站立。
叫汪小婵跟徐缭一阵忐忑,暗道不会大反转出事吧?
掌声与灯光一同亮起,众人再次回到台前,除了小燕娇哭成了泪人,绝大多数人都控制住了情绪,不过观众里也有不少人泪如雨下,一边抹眼泪一边鼓掌,甚至有几个哭倒在座位里,站不起来还举着手喝彩。
众人安静鞠躬,汪小婵试图在掌声里说几句话,最终却都失败了,只好再次鞠躬,直到掌声停息为止。
可是一开口,她自己却也快泣不成声了,汪小婵拧了拧鼻子,低下头,眼圈一瞬间红了,她深吸了口气,这才开口,声调却也已荒腔走板:“非常……非常感谢大家来看这部电影,这对我而言是一部很重要的电影,希望它也能带给各位不一样的东西,无论是什么。”
接下来的情况就好掌控得多了,徐缭反倒是全场最镇定的人,他接过话筒后毫无任何改变,维持着风度跟微笑讲完了自己的话。这场首映式险些泪流成河,唯一的笑点大概就是小燕娇哭着控诉“小爸爸”撒谎的事,她把他们俩看电影说悄悄话的事抖露了出来,哭得眼睛跟鼻头都红红的,浑身还在发抖,到最后甚至打起了嗝。
搞得观众又哭又笑,只好继续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