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村也没有什么娱乐,除了聊天打牌就是玩玩手机,吃过饭后不多会儿就散去了,汪甜跟人家组团开黑,他们玩得游戏徐缭不太清楚,只知道是一款改编自经典游戏的手游,典型骗钱的换皮坑,架不住情怀作祟,硬是往里充了不少钱,这会儿正在组队刷活动。
招待所附近有条小河,河水很清澈,村里人吃水就从这里打,远方青山云雾氤氲,把这方土地衬托的宛如人间仙境,他蹲在地上无所事事,就想骚扰一把应肃,於是看了看河水里微波荡漾的月光,手机掏出来又放回去,看了半晌,才翻到了连络人那一页。
他仍是胆怂,仔仔细细想了想,又换成了聊天介面,打算发一段语音,也好调整情绪。
徐缭踌躇犹豫了两个钟头,在河边蹲成化石,等到了应肃打来的电话。
“一切还好吗?”应肃十分疲倦,听着声音都能想到他在按自己的眉心,“拍戏累不累?”
累,很累。
村子没修路,走起来坑坑洼洼,偶尔能坐车,偶尔只能走路,不过没差,不是屁股受罪就是两条腿受累,然而应肃并不是在问这个。徐缭蹲在地上,心脏跳得仿佛摇滚乐队鼓手操控的架子鼓,他含着泪,恐惧面对曾经的过往,那块扭曲丑陋的烂肉变成了一个清晰可见的人形,借相同的过往塑造相似面容。
欢乐与幸福都已经让他疼痛不堪,便不敢想像接下来的戏份。
“我把他带回来了。”徐缭的话在黑夜里冷飕飕的,像是什么鬼故事一样,他带着哭腔跟应肃诉说,“我好害怕,应肃,帮帮我。”
应肃没有说“我早就说过”之类的废话,他轻声叹气,拒绝道:“我帮不了你,徐缭,我帮不了你。”
他的声音像午夜的一阵清风,像是冰川飘来的一点寒意,猝不及防让徐缭清醒了过来,於是冷静下来,抆掉脸上早已冰冷的那点泪珠,缓缓道:“没事,我可以的。”
世界那么黑暗可怖,许多路是无法避免的,没有谁能为另一个人扫清任何障碍,再平稳的巨船碰上暗礁也只能束手就擒,再灵活的扁舟遇上风浪也只得胡乱打转,没有人会一帆风顺一生,面对黑暗如何一往无前地走下去,只能靠自己。
接下来的日子里,徐缭心力憔悴,戏份连同慢慢沉重了起来。
他与哑女在简陋的水泥跑道上奔跑,对方回馈怯生生的笑容到发自真心的快乐,她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全身心依赖着这位长辈,习惯伸手去抓住白衬衫飞出裤腰的一个小角,仿佛是专属於她的位置。
两个人一起坐在山头上看夕阳,小燕娇递给他的红薯终於得以在镜头里品尝,徐缭抱着小姑娘,像是搂着个贴心可爱的小闺女,哑女不会说话,学习能力却不差,两人很快就能用纸笔沟通,食物跟衣服骤然减缩,哑女体贴乖巧地上山去采野菜。
老师为她讲人生道理,教导她如何做人,为她讲述那些童趣纯真的故事里蕴含的哲理,希望她与人为善。
粥稀得像清汤,衣服一尘不染却满是针脚跟布丁,唯一的玩具是老师编得一只小蚱蜢。
然而哑女仍然十分快乐,她身上的伤痕在逐渐退去,被剪得乱七八糟的短发逐渐齐整,还学会了画画,没有蜡笔就用木炭。她愿意用笔划下大千世界,憧憬着养父所说得未来跟那些近乎不可能的外面世界。
“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徐缭刚读完一篇寓言故事,他轻轻拍着破旧的棉被,小燕娇躺在枕头上,她眨巴着眼睛,拿起本子写了一句话。
“我想跟爸爸一样。”
字迹并不好看,却很端正。
徐缭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目在灯下几乎发出柔和的亮光,让他看起来简直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老师期望着这个早早就体验过人间丑恶的孩子重新充满希望,生命之中充满光辉,不被怨恨与痛苦侵蚀,变成一个善良而温柔的好姑娘,她能永远欢笑,永远幸福下去。
也许是因为经历的缘故,哑女过分懂事听话,她不光没有心生怨恨,甚至感激无比,因此几乎不曾提出任何无理要求,她竭尽所能地帮助老师,认真读书识字,生怕辜负他的期望,被重新抛弃。
然而四面八方涌来的恶意并未消失,对父女二人的猜测从未消失,孩子们肆无忌惮地欺负哑女,而村民们也逐渐对老师也生出排斥。
人们向来不吝以最坏的念头去猜测他人,往往忘记了恶本身就是衍生於此。
老师试图说明道理,却无人聆听,他在暴力跟恶语下无力反抗,连同面对孩子时的权威日渐削弱,甚至无法为哑女讨回公道,小姑娘无法说话,自然也不能安慰养父,他们仍旧互相依偎着,强颜欢笑,仿佛房门一关,那些痛苦与丑陋的面容就会被拒之门外。
哑女的笑又变了,她勉强着自己微笑,身上本未彻底消散的淤青又再多了起来,她的衣服变脏变乱,而老师只是沉默寡言地为他缝补着,小屋里渐渐少了欢笑声,仿佛失去声音的不止是一个哑女,还有另一个人。
徐缭觉得自己仿佛被拖入了沼泽,越挣扎就越痛苦,几乎窒息。
他想把那个自己挖出来,血淋淋地剖出,可对方却日渐强壮,这痛苦与绝望成为养分,眉目愈发清晰,连带着徐缭也日渐虚弱,奄奄一息。
那东西要拉着他万劫不复,分明已经杀死过他一次,却仍不肯甘休,仿佛徐缭天生就不配幸福地活着。
然而这是徐缭咎由自取,是他自以为是地应答下来,以为自己能毫不犹豫地击溃对方。
哑女被吊在树上,孩子们嘻嘻哈哈地拿弹弓填充上石子打她,那脆弱的声带发出细微的叫声,然而仅此而已,她无法求救,这点叫声只能平添暴力的快乐,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发出大笑着,肆无忌惮地吐露着从大人那里听来的污言秽语,指责她是老师的小媳妇。
怀孕、生子在病态粗鲁又严苛的管教下仿佛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才会诞生的怪物,於是他们借此攻击,甚至有人觉得仍不满足,上前击打哑女的小腹。
老师姗姗来冲,喝走这群孩子,为首的小霸王并不惊慌,而是对他大做鬼脸,甚至脱下裤子那白溜溜的屁股对着他,而后嘻嘻哈哈地疯跑走。
哑女浑身淤青,满脸是伤,她瑟缩着贴近养父,疼得无声无息。
徐缭只觉得无力,良久起不来身,剧本要他惊惶无措,要他痛心疾首,然而这无力感与痛楚无边无际袭来,他怀中抱着哑女,眼泪无声无息流下。汪小婵冷眼旁观,并未出声喊停,镜头记录下这位元年长的男人无力而绝望的神情,她心中相当满意,只当这是徐缭的即兴演出,於是拍摄完毕,欣然喝止。
应付剧组跟汪甜薛姐像是一场戏中戏,徐缭扮演迅速脱离角色的大明星,他风光无比,演技精湛,跟刘正业合作过后他就能感觉到自己进步飞快,那些反反复复拍摄的经验终於给予了他漂亮的回应,他装得极为敬业,入戏与出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大家嘻嘻哈哈,汪小婵亦是十分感慨,不厌其烦地重复多亏找到了徐缭。
徐缭用精血来饲养这部戏,用骨肉来培育这个角色,他彻彻底底地虚弱了下去,回到房里后甚至无力滑落在地。
“应肃。”
他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呼唤这个名字,另一头的对方平淡冷静,缓缓道:“徐缭。”
“你要是来拍摄,就要爱上我了。”徐缭胡搅蛮缠,故意激他,却连声音都虚弱不堪,“我好累,你不知道,这次要是不能捧个奖盃回来,简直浪费我这么用心。”
他竟有余力笑。
“好好休息。”应肃淡淡道,“既然要做,那就做好。”
那般冷静,那般理智,丝毫不过问任何过往与异常。
好像徐缭本不是个支离破碎的瓷娃娃,而是庙宇里无坚不摧的怒目金刚。
应肃还不知徐缭放出了一只怪物,如今快要死了,他把自己看得太高,自以为是,如今收手已经来不及,然而听着这话还是微笑,多少有了些许力气,於是又能继续努力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