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剧组没在冰城过年, 拍摄虽然有那么些问题, 但到底没卡到在冰城吃年夜饭的地步。
场地转移到了魔都的江口边上一个废弃仓库里, 三人组里头关莫磊最先杀青,最后一场恰巧是退场的戏份,化妆师往他脸上涂血浆画伤口, 丁蔚然被保护得极好, 只有衣服略有磨损,头发拨乱了些, 连满面灰尘都不见,倒是脸色越来越白。
这场戏是半绿幕,纵然是《暗龙》这样的片子, 也避免不了一些借助特效的地方, 徐缭早早准备就绪,关莫磊拿着台本默默念他那没几句的台词,他文戏不大行,这几个月跟着刘正业被调好了些, 可最后这出退场却未必拿捏得当,私底下不知道找蒙阳跟徐缭试过多少次戏, 表情因为太夸张被嘲笑了好几次颜艺。
好在最后这出戏总算没出丑, 关莫磊的表演不功不过, 竟然一条过了。
蒙阳站在旁边, 神情凝重, 他们之前在冰城把前面的戏份拍摄掉了, 阁楼除了是丁蔚然的书房之外, 还是议事厅跟蒙阳的卧房。
这段剧情到了帮会被叛徒出卖,何游星决定自己抗下一切,让丁蔚然带着吴浩出国躲避风头,却万万没想到丁蔚然会为了自保杀死因保护他而受伤的吴浩。
三人组一人坐了大牢,另两个人却是屍骨无存。
吴浩将后背完完全全地展露出来,全不设防,他坐在仓库窗口边吃着速食罐头,又急又快,像是条好不容易找到食物的野狗那般狼吞虎咽,食物顺着胡茬子滴落下来,落进江水里。
这仓库就连着江口,那窗户不高,底下是几根并在一起的塑胶管子跟滔滔江水。
他受了伤,背心被血洇得湿透,却全无痛觉一般,浑然不在意。
“等会船就来了。”吴浩瞪着江面,把衣服又紮紧了点,“阿然,你不吃点吗?”
“你吃吧,吃饱些,我不大饿。”丁蔚然的嗓音从黑暗里冒出尖来,阴阴柔柔,哑得惊人,“不够的话,我这份你也吃了,你受了伤,没体力怎么行。”
吴浩倒也没有跟他客气,把食物全塞进了肚子里,丁蔚然说得没错,自己的确得吃饱些,失血流失的体力只能靠多吃点来恢复,这会儿可没办法找医生。他打小就皮糙肉厚,无论受怎样的伤,都好得很快,所以也从来没什么人心疼过他,后来何游星跟丁蔚然倒是会关照些,可不太严重的,却也不大上心,吴浩自然而然也把自己当做铁人一个。
丁蔚然掏出了怀里最后一根火柴,他从仓库的暗影里走了出来,火光乍燃,三根线香被掰去大段,立在了一块面包上。
“吃饱了吗?”丁蔚然的脸色苍白,江口风大,背后还有鼓风机,吹得徐缭脑壳疼,边上的绿幕也让他有点想笑,他笃定开口,“你是不是很担心游星。”
吴浩皱眉道:“是,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丁蔚然轻飘飘问他:“你是不是想回去见他。”
“是。”吴浩斩钉截铁,半晌又颓丧下来,“我想等你上船,再去。”
丁蔚然叹息一口道:“何必这么麻烦,我这送你去见他。”
吴浩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试图转过头来,血沫子顺着嘴角往下淌,丁蔚然未能遮住的地方血迹越散越大,越来越浓。野狗惶惶然,忽然说不出话来,刀在他的伤口里翻搅,痛得他几乎咬烂下唇,失血让意识逐渐模糊,他抓紧了丁蔚然的手臂,本有反击的机会,可困惑与不解占据了大半脑子,他不由得渐渐松了力道。
“我……不明白。”吴浩喉咙里发出血的咕哝声。
“安心吧。”丁蔚然神情悲悯,按着他的头摁在自己肩上,像是何母死去的那个夜晚,他冷眼看着两个少年人嚎啕大哭,所做不过是伸出双臂,给一个兄弟的拥抱。
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丁蔚然松开匕首,满是鲜血的手放在吴浩的背上,轻声道,“见到游星代我问声好。”
丁蔚然松开了手,屍体直直坠入江水之中,神态恢复平常,他从容拧开仓库里生锈的水龙头,黄色的锈水慢慢恢复澄澈,他缓缓洗去双手血腥,又将脸洗得一干二净,重新换了套衣服,两张船票择出其一,他凝视着那上面的名字,半晌嗤笑一声,将其撕得粉碎,随手一扬。
漫天碎纸飞舞在江面上,像是送丧的纸钱。
三炷香还未熄,火红的烟头在黑暗之中忽闪忽灭。
何游星总是说他愿意为了兄弟情义,为了爱情,为了许许多多的东西放下自己所得到的这一切,却忘记了一件事,假如他没有这一切,谈什么放下一切,只有掌控权力跟地位的人才有选择的资格,从他想要卸任那一刻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丁蔚然轻叹了口气,皮鞋踏在铁皮上哒哒作响,从大到小,渐渐没有了。
“过——”
众人正七手八脚地在捞关莫磊,仓库窗口离江水少说有十余米高,真让人下去,那就不是拍戏是谋杀了,他身上套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算是被吊下去,而不是被丢下去的,不过饶是如此,进水的冲击力也不小,加上天冷,等关莫磊被捞出来的时候,嘴唇都有些青紫了。
剧组几乎全围了上去,灌姜汤送毯子,蒙阳看得几乎拳头都攥起来了,拿了条热毛巾给关莫磊抆脸上的血污,其实早就被江水冲得差不多了,这点热度倒是让他身体稍稍暖和了些起来。
关莫磊抹了把湿漉漉的眼睫,问道:“刘导,能过吗?”
“过了。”刘正业瞥了他一眼,“去换个衣服,到暖风机边上去,别傻站着,真把自己当条鱼啦?”
关莫磊傻笑了两声,去临时换衣间里换下了这身戏服,出来的时候工作人员已经准备好了花束捧在他面上,他有点不知所措地接过来,头发还是湿的,趴着条毛巾,摄影师转过来给他录影,蒙阳跟徐缭挨个上去跟他拥抱了下,三个人搂着肩膀低头学着电影里的三人组那样互相打气加油了一番。
剧组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关莫磊看着他们俩,把那束花抱紧了,半晌道:“我今天杀青了,以后就不跟你们俩了。”
“哎,还好,我都怕你跟到我家里头去。”徐缭心里有几分舍不得,眨了眨眼睛,故意开玩笑道。
拍戏就是这样,短短几个月建立起来的连接,关系好时戏里戏外混在一起,有时候几乎不知道胸膛里那澎湃的感情是来自自己还是角色。蒙阳闷着声捶了捶关莫磊的肩膀,勉强笑道:“没事,他不让你跟,你来我家,咱们俩继续打电动。”
关莫磊“嗯”了声,眼圈也有点红了,他揉了揉眼睛道:“行了行别煽情了,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了,这什么花啊,我花粉过敏,可熏得我。”
随口搪塞的借口被当了真,负责买花的小姑娘快吓哭了:“对不起,关老师,我不知道。”
关莫磊本来就只是为了掩饰泪眼,见把人吓到,只好又去安慰她,表示没什么大事,当天下午就走了。
之后徐缭又跟蒙阳陆陆续续拍了几周,年夜饭剧组一块儿吃的,刘正业心黑,连年假都没给放,关莫磊当天给他们俩都分别发了新年祝福,一模一样,毫无诚意,全是“新年快乐”。
徐缭杀青那天,特别提前跟应肃说了一声,经纪人倒也有心,当天准时到达,看着他拍完了杀青的戏份。蒙阳还有好几场戏要待在剧组里,有几个冲入组的演员跟他有对手戏,工作人员把捧花递到徐缭怀里,他搂着花,一张嘴忽然想落泪,就干脆闭紧了嘴巴一句话也不说。
大家没能察觉出来,纷纷起哄,让他说上两句,徐缭忍了又忍,不想在应肃面前丢脸,赶紧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自己带头鼓起掌来。
刘正业一乐,跟副导说:“你看这小子臭不要脸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跟着一起鼓起掌来,一时间剧组掌声雷动,徐缭又隔着花跟蒙阳拥抱了下,对方很是动情:“缭啊,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啊。”
“还真有。”徐缭也很是煽情。
“何游星,要不是主角光环你早就被我干掉了!”徐缭倒退三步,冲着蒙阳大吼,然后撒腿就跑。
“你放屁!丁蔚然,我他妈今天就新仇旧恨一起算,帮着浩子为民除害!”蒙阳拔腿就追,两个人闹了一阵,才算甘休,徐缭情绪缓和了下,这才能嘻嘻哈哈地过去跟导演组的几位拥抱,最后才轮到总导演刘正业。
刘老头生性傲娇,这会儿居然很直白,搂着徐缭拍了拍,跟他说了句话:“其实你这小子演丁蔚然实在太漂亮了点,可你演好了,这就够了。”
徐缭就站在那儿,眉清骨秀,漂亮地不像个底层出来的坏蛋,他阴郁又苍白,带着点病态恶毒的美感,普普通通的丁蔚然脱了形,框架被他撑开来,变成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丁蔚然。杀青戏是丁蔚然对何游星起杀意的那一场,他的退场戏早在关莫磊第二天就拍完了,这会儿妆容还有点稚嫩,是个刚入江湖的年轻人,风华正茂,看起来就还有长久的前路要走。
刘正业眯着眼看他,忍不住笑了笑,他想:挺好的。
这句话不知怎么戳中了徐缭的泪点,顿时跟个拧坏了的水龙头似的往外泄洪,搞得刘正业也有点儿鼻酸,就捏了捏徐缭的脖子,跟给猫顺毛一样,劝道:“行了,你小子前路长着呢,这时候就哭成这德行,也不怕以后被当黑历史。”
徐缭破涕为笑,正巧身边应肃递上来一方手帕,他就拿着手帕抆了抆脸,刘正业一拍他脑袋,跟他说:“去吧,别碍着我们拍摄了。”
得,白感动了。
汪甜回去把他的行李收拾好了,等徐缭卸妆换了衣服,清清爽爽地窝在了保姆车里头,应肃跟木媛通话,对方做了个新方案递上来,值得考虑,他结束后通话后仍在思索,直到身边拱上来一个热乎乎的东西,他瞥了一眼,是徐缭。
青年压根没经过应肃同意,无声无息地埋在他肩头哭了起来,在片场竭力压抑的那些情绪在此刻喷薄而出,全然不管对方乐不乐意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