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3
当天黄昏,林景峰的药效过去。
痛如浪潮般淹没了他,手上伤口最先发作,犹如在地狱的油锅中反覆煎熬,高原上寒风刮过肌肤时的裂感,手握霍虎长刀的割痛,枪弹打入肩膀时钻心绞肺的痛苦,甚至每一次注射药剂时,那一个小小的针口,都千百倍地回击了他。
最恐怖的还是在喜马拉雅地宫内吸入的黑烟,令他的呼吸道,气管有如被千万根针猛紮,从体内到体外,淩冲一般的难受。
「不要咬东西!」展行道:「别咬手臂!你会更痛的!」
展行手足无措地看着林景峰,拉开他的手,林景峰几次昏过去,又几次醒过来,在床上翻滚,展行紧紧地抱着他。
「太痛的话喊出来啊!」展行比林景峰更害怕,他小时候有一次牙疼去作了根管填充,那滋味他足够记得一辈子。
林景峰全身是汗,浸湿了病服,睁着无神的眼睛,看着展行。
展行一刹那陷进了无边的恐惧之中,三秒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林景峰反而笑了起来:「你哭什么?被吓着了?」
展行呆呆道:「你没事吗?吓……吓死我了。」
林景峰疲惫地点头,第一次痛感过去。
「过来。」他朝展行招了招手,展行搬了个小凳子,坐到床边。
「医生说不能碰你,否则万一在两次疼痛之间压到或者扭伤,下一次会更惨的。」展行红着眼睛说。
林景峰点了点头,沉沉入睡。
睡了不到五分钟,林景峰听到开门声,再次醒来。
「大……大舅。」展行道。
余寒锋点了点头,说:「你好,我叫余寒锋,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
林景峰报了姓名,展行起身,规矩站好,自觉闭上眼。
余寒锋朝林景峰一抱拳:「得动点粗,请小兄弟担待。」
说着上前,给了展行一巴掌,展行脑中嗡一声,险些倒下去。
林景峰:「……」
余寒锋身高近一米九,倚在走廊外,听展行报告了整件事的经过,淡淡道:「你命大。」
展行倔道:「你说可以去的。」
余寒锋:「情况有变就该回来,这都不懂?至少也得给我打个电话,红毛开始只说去抓盗墓贼,我就让他顺便照看着你,没想到事态这么严重。」
展行兀自道:「那小师父就死了,要么被红叔一枪打死,要么死在地宫里。」
女护士从走廊一边跑来:「哎,先生!这里不能抽烟!」
余寒锋看了展行一眼,不再与他争论这个问题,按灭了烟头,又问:「你爸马上过来了,你还不回去?美女身材真好,什么时候下班,一起去吃个饭?」
女护士悻悻走了。
展行说:「我得先照顾好小师父。」
余寒锋:「以后呢?」
展行不吭声,许久后说:「正在想,别给陆少容说行不。」
余寒锋点了点头:「走了,大舅去接小多放学,你爸和二舅来了,让他们晚上到我店里吃饭。」
余寒锋又看了里面一眼,展行道:「再在这里等等吧,等他们来了再走,我怕又被骂……」
余寒锋道:「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和医生谈过,也都知道了。那小子是个硬汉。你和你爸好好说说,别吵架,他们能理解的,人没事就行。」
展行这才知道,余寒锋在林开始发病的时候就等在房外了。
虹桥机场。
下飞机后,陆少容开手机,接到孙亮的第二个电话,真是魂儿都被吓飞了一半:「小贱没事。待会见了面,你别吼他,也别揍他了,有话好好说。不管小贱的朋友是什么人,能治的话治,再邀请他们过来,这样小贱也能回家……」
展扬蓦然火起,站在入境口前吼道:「都是你!平时要不是你老纵着他,现在会出这种事?!哪天把中南海炸了你也说没事就好?!」
展行没炸中南海,其父却快把整个虹桥机场炸了,陆少容知道这时候说什么也没用,只得不吭声。
展扬气势汹汹地杀到协和医院,把走廊里的病号推得东倒西歪,站在病房门口。
里面传来展行嘻嘻哈哈的声音:
「还痛么?我给你讲个笑话吧,小师父。」
「从前有一只猪,挽着篮子上街买菜……」
看来真的没事,陆少容啼笑皆非,在走廊的待客沙发上坐下,示意展扬自己进去,展扬无话可说,整理西装外套,领带,抬手敲门:「展小贱,你在里面吗?」
儿子的笑话戛然而止。
「不在。」展行答:「您哪位?」
展扬道:「我是你爸!」
林景峰:「去开,我也想见见你爸。」
展行磨磨蹭蹭来开了门,展扬抡圆了膀子正要给他一耳光,忽然见到展行额头上有个巴掌印,呆了一秒,登时就炸毛了。
「你敢打我儿子——!」展扬怒吼道,冲进病房找林景峰算账。
「别啊!不是他打的!是大舅打的!」展行哇啦哇啦地叫,抱着其父的腰,把他拖了出去。
「你们最好到外面的花园里去谈。」陆少容道:「对面万一住的是心脏病人,待会就麻烦大发了。」
展扬悻悻拎着自己儿子的衣领,把他拎出了走廊。
陆少容吁了口气,推门进去,林景峰躺在病床上,礼貌地说:「你好。」
陆少容道:「你好,我见过你的照片。」
很精神的小伙子——这是林景峰给陆少容的第一印象。陆少容端详他的眉毛,眼睛,林景峰的瞳孔黑而深邃,表情不冲疑,瘦而虚弱,却有种坚决感,不像拖泥带水的人。
林景峰答:「我听过你的声音,在胶州的海湾里,你很博学。」
陆少容摘了帽子,在展行的床上坐下,谦道:「谢谢,我在博物馆上班,所以对古籍略知皮毛,说说你吧,你怎么会到西藏去了,这一趟有什么收获?」
林景峰看着陆少容的眼睛,答道:「没有收获,得了一身伤。」
陆少容笑道:「看得出来,怎会这样?你平时是做考古的?」
林景峰道:「不,我只是打杂的,到处打零工,刚好小贱……展行去西藏,我就跟着去看看了。我家在甘肃,你知道的,零工赚得少,也比较不固定。」
陆少容理解地点头道:「通常都做什么?」
林景峰淡淡答:「什么都做,能餬口就行。」
陆少容蹙眉,似乎在思考为什么一个打零工的,会跑到西藏去,而且看样子还是生了很重的病,然而贸然问太多总是不好,便改口道:「生的什么病,身体好点了么?」
林景峰道:「以前曾经接过试药的黑工,是参加医药试验留下的后遗症……」
陆少容怔住了。
林景峰自嘲地笑了笑,陆少容道:「我很……抱歉,现在情况怎样了?」
林景峰道:「正在住院观察,医生说能治好。」
陆少容松了口气,点头,外面孙亮敲门:「老三!他们说你来了?」
孙亮推门进来,与林景峰打过招呼,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陆少容说:「你先好好休息。」
陆少容出来倚在走廊里,孙亮掏烟,二人凑在一起点了烟。
「哎!走廊不能吸烟!」女护士一副看乡下人的表情,怒道:「你们都是哪来的?」
孙亮道:「就一根,你们院长不就是那个谁?啊,陈什么的,对对,我记起来了,美女息怒啊,亲爱的,你身材真好,晚上一起吃个饭?」
女护士道:「不行!我们院长自己抽烟都要罚二百五呢!」
孙亮一拍大腿:「早说嘛——!我们兄弟俩一对二百五,刚好五百,把POS机拿过来。」说着掏口袋。
女护士转头去叫人,陆少容问:「到底怎么回事?」
孙亮:「我还想问你怎么回事!老大说这事儿被定成边境军事机密,上头的人下了封口令……」
陆少容蹙眉道:「老大又回华南之剑了?」
孙亮耸肩道:「没回,但和特殊组里的那几只还是有来往的,这次小贱去西藏,老大特地打电话去说了声,据说红毛他们刚好碰上一伙盗墓贼,要偷运文物出境,双方军队在那里开了火,多的我就不清楚了。」
陆少容哭笑不得道:「旅游都能碰上这事,真是中了头奖。」
院方主任被女护士带着匆匆过来,孙亮递了张名片就把他打发走了,又问:「里面那小子什么来头?」
陆少容心内疑惑不已,林景峰说的话里彷佛还有许多没想清楚的,孙亮又道:「老三,别不高兴嘛,你儿子虽然被日了……」
陆少容:「……」
孙亮:「……」
孙亮只以为陆少容早知道此事,冷不防说错了话,被按着揍了一顿:「哎老三,你胆子肥了啊,敢跟哥动手?!你来真的啊!你要干什么!老子可是练过的!别仗着哥让你就乱来啊!」
陆少容:「你混蛋啊!这怎么回事?!你教他的?!」
孙亮和陆少容扭作一团,在走廊里混战。
陆少容的心情实在是太震撼,从展行十岁开始,他就反覆告诉展行性\生活要检点,绝不可乱来,展行说谈谈恋爱,陆少容心想能理智就行,然而孙亮那个消息来得太突然,「被日了」三字更不亚於五雷轰顶。
陆少容脑中一片空白,唯一的想法就是抓住个什么东西打一顿。
打着打着,门被推开。
撕衣领,掐脖子的陆少容与孙亮同时定住。
林景峰推着一个活动点滴架,从房间内缓缓走出,经过陆少容与孙亮身边,去找护士。
「按铃坏了。」林景峰站在护士台外说。
「不是坏了。」女护士看了林景峰一眼:「是你的客人太彪悍,没人敢过去。」
林景峰点了点头:「输液瓶里还剩一点。」
女护士:「知道了,待会去给你换,回去躺着。」
林景峰转身,推着点滴架再次经过陆少容与孙亮身边,进了房里。
陆少容与孙亮继续互殴,孙亮讨饶道:「哎呀,好了好了。」
陆少容松开孙亮衣领,低声道:「戴套了么?」
孙亮道:「不知……有!有!肯定的拉!我教他的!不管男的女的,都要戴套!」
陆少容揉了揉一头乱发,疲惫地出了口气。
「他说他是打零工的。」陆少容说:「怎么会在西藏和小贱碰头?」
孙亮:「这个真不知道,小贱去西藏的时候说已经和那小子分了,可能是无意说了,然后他一路追到西藏去,哄他回来和好?」
陆少容点头,如果真是这样,便能理解展行的举动,然而他仍然觉得有什么不妥,说:「非家属不能查病历,这样,二哥你找院长说说,叫他们把那孩子的病历拿来,我们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