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1 / 2)

第92章

钱珍珍蹒跚着, 喘着大气, 慢慢走进房里,伸手扶住床栏,垂下头,爱怜地看着孩子。

半岁的小婴儿, 五官已经渐渐长开,皮肤细腻,吹弹可破,脸上细小的绒毛根根可见,她越看越喜欢,一想到从此就要跟他天人永隔, 心不由得抽痛得紧。

“呜呜呜……”钱珍珍捂住嘴, 眼泪夺眶而出,哭得肝肠寸断。

季文明听到她伤心的哭泣,黑瞳中闪过一抹愧疚,但这很快就被冷静给取代了。不是他不想带钱珍珍走,而是她本来就要死了, 走不走都一样,他的选择无疑是最理智, 最聪明的做法。

钱珍珍完全不知道季文明所想,伸出右手, 轻轻地抚摸着孩子,从他的额头沿着脸蛋一路向下,一寸一寸, 似要把他的模样刻入脑海中,以慰以后永别分离的悠长岁月。

等了好一会儿,她都还没把孩子给自己的意思,季文明有些焦急,出声提醒她:“珍珍,时候不早了。”

钱珍珍回过头瞥了他一眼,眼眶红红的,里面盛满了祈求:“文明,我……我不想与你和孩子分开……”

季文明不说话,她现在这样的身体,哪经得起马车的颠簸,更别提后面可能还有许多更严重的问题。只怕还没出城,她就要病危了。

钱珍珍见他一直不做声,心里希望的一角塌陷,水润晶亮的眸子中最后一丝光亮也黯淡了下去,自嘲一笑:“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何必多带我这个累赘呢……”

“珍珍,你的身体受不了颠沛流离,相信我,我都是为你好。”季文明握住她的手,说得冠冕堂皇。

留下她是为了她好?呵呵,落到敌人手里,她能好到哪儿去?她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活不了多久了,但她的脑子还没坏,相反,比以前更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

钱珍珍看着季文明,眸光幽深:“文明,你知道吗?我不想做你的累赘,我本来就是想让你带着孩子走的。”但他却打算偷偷溜走,若她不提,他连孩子都不会带上。

“小姐,东西都准备好了。”不知何时,荷香走了进来,她手上拎着一个包袱,鼓鼓的,很大一团。

钱珍珍靠在墙头,闭上了眼:“荷香,带上东西,把小公子抱走,与姑爷一道出城。”

荷香顿时脸色大变,瞪大眼看着她:“小姐,奴婢不能走,奴婢这条命是小姐的,小姐在哪儿,奴婢就去哪儿。”

钱珍珍轻轻摇了摇头,睁开眼,眸子含光,眉目柔和,感激地看着荷香:“谢谢你陪我这么久,荷香,小公子就交给你了。我看不到他长大了,你代我看着他,护着他,这是我这辈子最后的心愿,答应我,答应我。”

荷香顿时泪如泉涌,捂住嘴,重重地点了点头:“嗯,小姐,奴婢答应你,一定照顾好小公子。”

钱珍珍叹了口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走吧,事不宜冲,走吧。”

荷香抆了一把脸上的泪,咬住下唇,弯腰抱起孩子。

“慢着,等一下,让我再看他一眼。”钱珍珍忽地出声叫住了她。

荷香立即停下脚步,把孩子抱到她面前。

软软糯糯的孩子含着自己的小手指头睡得正香,完全不知道,他即将与自己的母亲永别。

钱珍珍万分不舍地看了孩子一眼,别开头,强忍着心痛疾呼道:“走,快走!”

荷香吸了吸鼻子,抱着孩子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她怕,她怕再不走,她就永远都不想走了。

季文明扭头看了钱珍珍一眼,嘴张了张,想说什么,似乎又意识到,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遂即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随着啪啦一声关门响,屋子里刹那间只余钱珍珍一人,她再也支撑不住,滑坐在地,转动着眼珠子,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心宛如被挖了一个洞似的,怎么也填不上。

发了一会儿呆,她忽然抬头望着门的方向,殷切地瞥了一眼,然后用力往门边爬去,一步一步,慢如蜗牛。

她的手心被磨破了,沙子挤进肉里,她也一直不肯放弃,许久,她终於爬到了门外,此时,她的脸已经惨白得跟死人差不多了,浑身也没有力气了,但还有一个信念在支撑她。

钱珍珍咬住下唇,爬过门槛,往院子里爬去。一路上,内院死寂,只有外院和西北角有打杀声与兵器相碰撞的声音传来。偶有几个慌张逃窜的奴仆看到她,也只当没看见,从她脚边匆匆而过。她出了院子,一步一步往钱世坤的院子爬去。

钱世坤躺在床上,右腿还残余着截肢后传来的剧痛感,但他已无暇顾及。他双目圆睁,瞪得老大,殷切地望向门外。

时间已经过去许久了,季文明还没有来,就连他身边伺候的侍卫都没有回来。钱世坤忍不住焦灼地大喊道:“人呢,人呢?来人啊,来人啊!”

但回答他的只有空荡荡的回声。

忽然,紧闭的门扉上传来了响动,钱世坤猛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木门,眼睛里迸发着热切的光芒。不管是谁,只要能救他,助他脱困,他都将以万金相赠。

在钱世坤的期盼下,木门终於被打开一条缝,紧接着,一只沾满了泥土,已经破皮,渗出点点血迹的手从外面伸了进来,死死扒着门槛,露出半截如皓月般白皙的手腕。

大半夜的,猛然看到这样一只手,饶是大胆如钱世坤,心里也忍不住发毛,张了张干裂的唇,色厉内荏地说:“你是何人?”

咯吱一声,门被推开,露出钱珍珍那张惨白的脸。

钱世坤一脸错愕:“珍珍,你……你这是爬过来的,身边的丫鬟去哪儿了,荷香那丫头呢?”

钱珍珍爬进屋子后再也没有力气,她就这么仰躺在地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屋顶,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珍珍,珍珍……”钱世坤又叫了几声。

钱珍珍终於回过神来,头一偏,看向钱世坤,眼睛里空荡荡的,张开唇,艰难地叫了一声:“爹……”

“你别躺地上,凉。”钱世坤心疼,但又无能为力,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顿了片刻,他忍不住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季文明呢?”

钱珍珍扭动着脖子,看向门外,惨笑了一下:“走了,他走了,爹,只有我们父女俩为伴了。”

心里隐隐的担忧和恐惧成了真,钱世坤的脸扭曲得不成样,仰头怒吼道:“不可能,不可能,老子对他不薄,他怎么能抛弃咱们就跑了……”

钱珍珍看着父亲发狂的模样,自嘲一笑,是啊,父亲对他不薄,自己对他情深义重,但最后都被他像无用的草纸一样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他本来就是个天性凉薄,自私自利的东西,可惜自己明白得太冲。

钱世坤看着钱珍珍哀莫大於心死的惨笑,心里的悲凉更甚,用力捶了一下床板:“老夫看走了眼,不过老夫还没完……鲁达、陈尘,你们都给我滚回来!”

他像一只被困的苍蝇,仓皇无措,到处碰壁,却又无济於事。嗓子都吼哑了也没人应他一声。

钱世坤渐渐回过神来,目光带着疯狂,盯着地上的钱珍珍:“你为何要放他走?为何不弄死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钱珍珍涣散的目光盯着黑漆漆的屋顶,最近浮起一抹浅淡的笑,声音虚弱无力:“我的儿他还那么小,我不能让他跟我一起死,季文明你最好别辜负了我最后的托付,不然……爹,女儿不孝,只能陪爹到这儿了……”

几近呢喃的声音传来后,再无动静。

钱世坤盯着地上钱珍珍沾满了泥土、草屑和点点血迹的白衣,心跟着发慌,连喊了数声:“珍珍,珍珍……”

躺在地上的钱珍珍一动不动,没有一点点的回应。

钱世坤浑身僵硬,愣了一会儿,扶着床,艰难地伸出左腿,单脚踩在地上,一步一挪,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於走到了钱珍珍身边,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伸出食指探了探她的鼻端。

“死了,真死了……”钱世坤往后退了一步,惊恐地看着钱珍珍,眼里有难过,但更多的是绝望和不甘。他不要像珍珍这样,窝窝囊囊地就这么死在这里了。

钱世坤不顾腿上的剧痛,扶着墙壁,单脚跳立,一步一步跳到门外。

到了院子里,总算不像屋中那样死气沉沉,他寻了一截棍子,借力撑着,艰难地走了出去。

外面,有大胆的奴仆趁着混乱,抱着府里的贵重物品,企图逃走。正好被钱世坤看到,他一扬棍子,怒吼道:“你哪个院子里的?”

那人瞥了他一眼,忽然一伸手,抓住棍子,猛拽了一下,钱世坤一个趔趄狼狈地栽倒在地上。

那人拍拍手,拾起包袱,斗着胆子朝钱世坤踢了一脚:“一个死残废,逞什么威风,还以为自己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呢!”

钱世坤躺在冷冰冰的青石板地面上,半天没回过神来,虎落平阳被犬欺,没想到他也会沦落到这种境地。他看着不中用的右腿,在心里又把史氏拉出来骂了一个遍,都是那贱人害他至此,只可惜就那么烧死了她,真是太便宜她了。

忽然,他的目光瞥到假山石旁站着一个着蓝色长衫的年轻人,年轻人身高七尺,面容有些秀气,手里握着一卷书册,眼睛不避不闪地看着钱世坤。

“我儿,快快扶为父起来!”钱世坤见到他立即脸色一喜,着急地呼喊道。

听到他亲热的称呼,年轻人站在原地不动,眸光没有一丝温度,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钱世坤见他一副无动於衷的模样,急了,又急切地喊道:“臻儿,我是你父亲啊,快点,过来扶为父起来……”

看着他焦灼不安的样子,年轻人嘴角勾起,一脸的嘲讽。

就在这时,假山后面走出来两个穿着南军服饰的士兵,朝年轻人一拱手:“公子,都收拾好了,该走了。”

“走吧,舅舅该等急了。”年轻人颔首,弯腰提起一框子书,珍惜万分地抱在怀里,瞧也没瞧钱世坤一眼,就跟着那两个士兵一起走了。

他还不如那些死物!钱世坤死死盯着年轻人怀里的那框书,怒吼道:“混帐东西,跟你娘一样,生来就是给老子添堵的,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你这不孝子丢进河里!”

但不管他多愤怒,年轻人还是没回头。

钱世坤越看越气,忍不住怒吼道:“钱臻,站住,别忘了,你是老子的种,老子完蛋,你们也要跟着完蛋,你别想逃。”

闻言,年轻人终於回头瞥了他一眼,不像是看父亲,倒像是在看一个仇人一般:“放心,你完蛋了,我也死不了。忘了告诉你,我娘求了辰王殿下,殿下许诺只要我姐弟二人未参与你的投敌卖国罪行,就不会波及我二人。真是要谢谢你这十几年来一直忽视我,不然我就要跟着你一起陪葬了。”

言罢,转身就走,很快,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假山后面,转眼就不见了踪影。只留钱世坤一人躺在地上,体会什么叫众叛亲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