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腊八的前一夜, 燕京城下了一整晚的大雪。随后几天, 这雪也不消停, 时不时地又飘来一场,一连八九天都是雪,堆积的雪还未融化,天上的雪又落了下来,很快这大雪便累积到了半人高。
整个燕京城一片银装素裹,这种恶劣又寒冷的天气,没事谁也不会上街。
但今天季家老宅却格外热闹,因为季文明和钱珍珍千呼万盼的好日子——腊月十八终於来临。
钱珍珍不顾还有几天才出月子,冒着风雪坐着马车早早的就跟着季文明到了季家祠堂外。
冬日严寒, 大家都没什么事做, 因而族里不少闲得无事的媳妇姑娘和孩子也凑了过来,纷纷守在祠堂外面, 见识这季氏一族史上头一回的兼祧仪式。
兼祧本来应该视同再娶新妇, 但钱珍珍已产下孩子, 再重新三媒六聘, 八抬大轿把她迎娶回家就不合适了,而且兼祧这制度在北地并不盛行, 也没有先例可寻。所以这次兼祧仪式一切从简,只需在宗亲族人的见证下,让钱珍珍祭拜祖宗,再把她的姓氏写到族谱上就行了。
不过开宗祠对家族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件小事,因而到了巳时, 季老太爷就带着族长季长源并家族里的一众威望甚高的老人连同季文明一起打开祠堂,进去叩拜上香。
拜祭完祖宗,终於把季文明兼祧的事提上了日程。
此事由现任族长季长源主持,他先是宣布了一番季文明兼祧的缘由,然后又照本宣科地夸赞了一番季文明的孝心,最后终於轮到钱珍珍了。
钱珍珍今天穿了一件雍容华贵又保暖的白狐裘,小脸红扑扑的,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从今以后,她就是季文明名正言顺的妻子,记在族谱上的妻子。
旁边一族人递上香,钱珍珍接过,望着眼前这一排排黑漆漆,威严肃穆的牌位,双膝弯曲跪在厚实的蒲团上,郑重有礼地磕了三个响头:“季钱氏叩拜列祖列宗。”
磕完头,上完香,接下来就是把钱珍珍的名字记到族谱上去了。
季文明提起毛笔蘸了墨,嘴角微翘,心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放松感。
兼祧一事一定,他再也不用担心被人告发了,也不用夹在两个女人之间左右为难了。
毛笔落到雪白的纸上,笔走游龙,一个季字刚落地,钱字刚写了一半,突然祠堂外面传来一阵喧嚣声。
季长源眉一沉,喝道:“何人在祠堂外喧哗?”
站在祠堂外凑热闹的族人纷纷向两边退开,很快,两个带刀衙役出现在祠堂门口。
季长源脸色大变,走过去,拱手道:“今天我们族里正在处理一桩族内事物,不知二位差爷来此有何贵干?”
左侧那衙役环顾了四周一眼,冷声问道:“你就是族长?季文明可是你族中之人,他今天可在此地?”
季长源下意识地瞥了季文明一眼。
晦气,季文明暗自腹诽了一句,放下写到一半的字,起身笑吟吟地走了过去,问道:“在下就是季文明,两位找本官有何贵干?”
他的姿态闲适,说话虽客气,但那态度还是隐隐压了这两个差役一头。
族人听到他的自称,这才想起,季文明可是做官的人,他又何须惧怕这区区两个不入流的衙役。原先还有些担忧的季长源也松了一口气,他想这两个衙役到这儿来,也许只是有事要问季文明而已。
不过燕京城的衙役什么样的达官贵人没见过,这两人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季大人,有人状告你停妻再娶,请你,还有你新娶的钱氏跟咱们走一趟!”
这衙役竟然真是冲着季文明来的!举族譁然,所有人都惊诧地看着他。
几个无知妇人还在一旁窃窃私语:“不是说兼祧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娶两个吗?这衙门的怎么找上门来了?难道季文明之前是忽悠我们的?”
季长源的脸色刹那之间变得铁青,上前拱手道:“两位差爷是不是搞错了,季文明他是兼祧,为季家三房一支传承香火,与停妻再娶没有关系。”
两个衙役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季族长,你跟小的们说这些没用。这是府尹大人传唤季文明和后娶之妇钱氏,小人只是听差办事,做不得主。”
这话句句在理,季长源也明白了,自己是病急乱投医,找错了对象,他客气有礼地冲两个衙役一抱拳:“是在下糊涂,请二位海涵。”
接着,季长源回头看了一眼季文明,压低声音问道:“文明,这究竟是何事?你不是说兼祧在南边很流行,朝廷并不禁止吗?”
季文明心里这会儿也七上八下的,拿不准是有人告他兼祧,还是有人知道了安顺的事,告他停妻再娶。
若是前者还好,目前朝廷并未严令禁止兼祧一事,他能解释得通。若是后者那就麻烦了,不过安顺远在千里之遥,他回京不过一月有余,应该没人知道才对,即便有人状告,也没证据,他只要坚决否认就行。
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季文明抛给钱珍珍一个安心的眼神,让她放心。
钱珍珍哪放得下心来,她今儿早起梳妆时右眼就一直跳个不停。当时她就有种不好的预感,荷香还一个劲儿地劝她,说是昨晚小公子哭个不停,闹了半宿,她没睡好的缘故。当时她信以为真了,现在想来,这不就是不祥的预兆。
“夫君,你说会是谁状告我们?”钱珍珍走近季文明,小声问道。
季文明也很想知道,不过这地方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
他回身双膝跪地,对着祖宗牌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不肖子孙季文明打扰了祖宗的清净。”
然后站起身又冲季老太爷和几位族老躬身道歉:“今天的事皆因文明而起,文明现要赴府衙说明此事。想必这其中有什么误会,相信府尹大人会还文明一个清白,回头文明再向诸位长辈请罪。”
季文明的镇定冷静感染了族人,不少人纷纷相信了他的说辞,觉得此事确实如季文明说,是一场误会。就连季老太爷严肃的脸也缓和了下来。
祠堂外,万氏抚了抚胸口,高悬的心落了下来,她的儿子可不会做那作奸犯科之事。
傅芷璿站在人群周边看到这一幕,很想给季文明鼓掌。这人口才了得,黑得都能被他说成白的,无怪乎前世冤枉她时,大家都毫不犹豫地相信了他呢。
她若不是当事人,手里头又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只怕也会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
傅芷璿往前走出两步,踏出人群,笑盈盈地说:“既然将军如此自信,何不邀请老太爷和几位长辈一起去衙门见证府尹大人替你洗刷冤屈,还你一个清白,也免得族人们误会,败坏了将军的名声。”
傅芷璿这话名义上似乎是在替季文明考虑,但语气可不善。
族人们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作为季文明的原配嫡妻,她莫非知道什么?
见没人应声,傅芷璿杏眸一转,最后落到旁边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的颜氏身上:“二婶,你说侄媳说得对不对?”
颜氏一直跟万氏不对付,季二叔又因为万氏的窜唆弄丢了族长之位,她心里恨死万氏了,连带的也极不待见季文明,巴不得他们一家子吃瘪,闹得越难看越好。
颜氏瞟了一眼惊疑不定的万氏,刻薄的唇一弯:“还是阿璿你想得最周到。我说有的人,莫不是心虚了,难怪早早就打起了休掉儿媳妇的主意。”
她只是随口一胡说,没想到歪打正着。
万氏心虚,眼睛闪了闪,垂下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坏了儿子的事。
季文明的脸色霎时变得极其难看,他憋着气,斯文俊朗的脸上一片坦然:“若诸位族人愿意,尽可与文明一起去衙门,也好给文明做个见证。”
他说得大义凛然,但一上马车后,脸就拉了下来。
钱珍珍惶恐不安地拽着他的袖子,低声问:“夫君,你说这究竟是何人状告咱们?”
季文明也很想知道,他回京不过月余,在官场上还没来得及数敌,应该不至於有人花这么大的力气对付他一个小小的五品武官才是。
钱珍珍见他一脸沉思,冲疑了一下,说出了心里的揣测:“你说会不会是傅芷璿状告咱们?”
季文明下意识地否认:“不可能,她一个妇道人家,哪有这个胆子。而且她也不知道咱们在安顺的事才对,再说夫妻一体,状告我对她有什么好处?”
顿了片刻,季文明扭头怀疑地看着她:“莫非是你或者荷香向傅芷璿说漏了嘴?”
钱珍珍大呼冤枉:“夫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愿意见她,就更别提跟她说话了。荷香整日跟着我,也没跟她单独接触的机会。”
季文明一想也是如此,他浓眉紧蹙:“那不应该啊,母亲那儿我都没说漏嘴,这京城应该没人知道咱们在安顺的事才是。不对,还有曹广,但曹广一个大男人,应该不至於如此多嘴才是,而且他若是想针对我,也不会用这种方式,他作为一军统帅,有的是办法。”
听到他一一过滤认识的人,钱珍珍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可能,俏脸一僵,轻轻扯了一下季文明的袖子,支支吾吾地说:“夫君,这京城可能还有一个人知道咱们的婚事。”
季文明一扭头,目光如炬地盯着她:“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