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松源气得心口痛,他捏紧拳头重重地拍在木桌上,震得桌子砰砰晃个不停:“混帐东西,混帐……”
辛氏已经哭湿了三条手帕,此时眼眶红红的,嘶哑着嗓子,痛苦地抱着傅芷璿,大哭了起来:“我的儿,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千盼万盼,好不容易把人盼回来了,结果却是这样。”
“行了,别哭了,你怕阿璿还不够难过是吧。”傅松源怒斥了辛氏一句。
傅芷璿倒是宁愿父亲能像母亲那样把愤怒和伤心都发泄出来,免得憋在心里生了病。
她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傅松源:“爹,你喝口水,消消气,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都会过去的。”
傅松源欲言又止地瞥了她一眼,拿起水喝完,放下杯子,再度看向她,眼神像是在看易碎的瓷娃娃,小心又谨慎,深怕伤了她:“阿璿,你是一个有主见的孩子,对於此事你有什么打算?”
傅芷璿正琢磨着怎么开口,旁边的辛氏急急忙忙地说道:“当然不能那么轻易原谅他。我跟你说,阿璿,你听你爹的,可千万别心软。”
她哪儿像是心软的人啊?傅芷璿哭笑不得,母亲这分明是连想都没想过让自己和离,虽然这是预料中的事,但她还是觉得不大得劲儿,恹恹地看向父亲道:“爹可有什么建议?”
傅松源布满了眼尾纹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他安抚地看着女儿:“这事他们季家总得给咱们一个说法。我这就去找你叔叔伯伯和堂兄们,咱们明日去季家。”
季文明见异思迁这件事,整个傅家受打击最大的就是傅松源。
若不是他给女儿定下这么个娃娃亲,女儿这些年来何至於过得这样艰难。附近邻里间,跟她同龄的媳妇儿,孩子都好几个了,自己女儿却随时都可能由守活寡变成真寡妇。
他女儿为季家付出这么多,结果季文明却在外面一声不吭地又纳了个新妇,连孩子都有了,这是欺他傅家没人是吧。
听到父亲的话,傅芷璿有感动,但更多的却是无奈。
父亲只是想给她出口气,却从没有把她接回来的打算。
“爹,不用麻烦叔伯们了,我想跟季文明和离。”
傅芷璿的打算真真是出乎傅家人的预料,就连杨氏也猛然抬头,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她。
辛氏抓住她的手,刚收住的眼泪又跟着滚落了下来。
“我的儿,说什么傻话呢。你若和离了,以后再嫁顶多也是给人做续弦,自古以来,后母难当,你怎么这么傻呢!”
杨氏见婆婆哭得伤心,走过来,劝道:“阿璿,我知道你主意正,但这回你还是听娘的吧。这花天酒地,喜新厌旧是男人的本性,连没银子长得又难看的男人还有花花肠子呢,季文明不就是讨了一房小妾,你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心烦了,就当他是只偷腥的猫吧,腻了总会回来的。”
傅芷璿愣住了,完全没料到这位几乎钻进钱眼里的大嫂会有这番见解,真是太让人意外了。
辛氏听了杨氏的话,赞同地点了点头,抹了把泪,苦笑着说:“有些事,娘以前不好告诉你,现在也没瞒着你的必要了。你姐夫那人,看着忠厚老实吧,每次见了你姐都跟老鼠见了猫一样,服服帖帖的,可就他那样的,也还抬了一房小妾进门,这还不算,他逮着机会还跑去那烟花之地喝花酒,把你姐姐气得够呛。两人三天两头吵吵闹闹,这日子不一样过了。”
“你们怎么没人跟我说过?”傅芷璿惊愕地看着她们。
辛氏叹了口气:“你姐姐那人好面子,不让我跟你说。”
她握住面露沉思的傅芷璿,语重心长地说:“阿璿,这夫妻之间过日子啊,难得糊涂,很多事,忍一忍就过去了。听娘的,别做傻事了,不然你焉知找到下一个男人就不纳妾,不去那不正经的地方?”
绕了半天,她又把话绕了回来。傅芷璿苦笑着说:“娘,你知道钱珍珍是什么出身吗?她是安顺参将钱世坤的女儿,这样的千金大小姐会甘於做妾吗?”
这下连一直默不作声地傅松源也忍不住侧目:“你没搞错?”
傅芷璿点头:“万氏只差没把她当菩萨一样供起来了。”
万氏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这千金小姐咋会看上有妇之夫呢!”
傅芷璿勾唇冷笑:“谁知道呢,也许是贪图季文明长得好看呢,也许是季文明想攀高枝,讨女人欢心,这不是他最拿手的吗?”
知道钱珍珍的身份后,似乎傅家人也不是那么强烈地反对傅芷璿和离了。
傅松源站起身,艰难地开口道:“这几天你就别回去了,在娘家好好想想,想清楚再说。”
父亲没有一口反对,傅芷璿已经很满足了。她点头道:“好,父亲也莫担忧。”
傅松源冲她勉强一笑,迈着沉重的步伐进了卧房。
傅松源因着愧疚,纵容傅芷璿,但辛氏就不一样了,她坚信女儿和离了会后悔的,因而几次三番想要劝说傅芷璿打消和离的念头,都被傅芷璿找了个借口躲了过去。
每天傅芷璿都早出晚归,白日里都去客栈做事,下午才回来,吃了饭就说累,兀自回了房。
辛氏逮不到女儿,眼看季文明那边也没有了任何音讯,担忧得大冬天的上了火。
晚上,她推了推丈夫:“老头子,你说这季文明怎么也不来接阿璿,难不成他是也想跟咱们家阿璿和离?”
傅松源这些日子心里一直装着事,人看着瘦了下去,虽然躺在床上,其实并没有睡着,听到妻子的话,他心里更加烦躁:“行了,睡吧,他不来正好,我养阿璿一辈子。”
辛氏拧了他一把:“女儿任性,你也跟着胡闹,这阿璿若真跟季文明和离了,还能找到比他更好的人不成?”
“上不上得了五品我不知道,但一定没他狼心狗肺。”傅松源冷哼了一声。
到底是一起过了几十年,辛氏还不了解丈夫,她低声抱怨道:“行了,你就别说气话,要不咱们派个人去季家那边探探口风。莫不是你上回太用力,把季文明给打伤了?”
“探口风?你是不是还要我去给他道歉?我告诉你没门,行了,睡吧,阿璿的事你就别管了,她自己有主意。”傅松源心里本就堵着一股气,辛氏这劝无异於火上浇油。
辛氏见丈夫背过身,真不理她了,心里又急又气,把被子一拉,裹住偏到另一边生起了闷气。
傅芷璿完全不知道,父母因为她的事冷战了起来。
她这几日都忙着准备参加范夫人的赏梅会。
这是她第一次踏足京城贵妇人们的圈子,傅芷璿不求多出彩,只求中规中矩,不出格,不犯错就好。
所以挑选的衣服是端庄的散花水雾百褶裙,头上仅以一根镶蓝宝石的金簪挽起头发。至於给范夫人准备的礼物,傅芷璿想来想去,太贵重的她送不起,一般的范夫人也不稀罕,索性便亲手做了一份她糕点铺里最受欢迎的花开富贵。
五天的时间一晃而逝,转眼就到了范夫人赏梅会的日子。
这一日天公不作美,早晨起来,天上就飘起了小雪,细细密密,落到地上转瞬即化,虽给这冬日平添了几分寒意,红梅配白雪,似乎更别有一番情趣。傅芷璿早早的就坐上了马车,前往范家别院。
她去得比较早,到的时候,还没几个人。
这时候范夫人还不是很忙,在正堂见了她,当即就赞不绝口:“你就是季夫人,果然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
范夫人很白,还有点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都看不见了,不过倒是不难看,相反倒是给人一种很和气,很易接近的感觉。
傅芷璿福了福身:“晚辈傅氏见过夫人,夫人谬赞。”
范夫人把她拉了起来,指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庄园说:“咱们今儿个啊大家都随意,从这颐桥院过去,小溪那边都是梅花,一共有五十多个品种,现在已经开了一大半。梅园尽头搭了戏台子,大家走累了,可以过去歇歇脚,喝口热茶,用些点心,看看戏。”
这似乎跟她打听到的不大一样,傅芷璿心里纳闷,面上不显,朝范夫人躬了躬身,道:“多谢夫人了。”
突然,门口一个穿着粉嫩妆花褙子的丫头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范夫人马上站了起来,眼神透着焦急,瞥了傅芷璿一眼道:“季夫人,林夫人、周夫人、苗夫人她们也来了,就在后面的花厅里,让毕管事领你去可好?”
傅芷璿明白她是想支开自己,便从善如流地说:“好,有劳毕管事了。”
等傅芷璿见到这所谓的林夫人、周夫人、苗夫人几个,有些明白,范夫人为何会这么安排了。
原来这几位夫人跟她一样,正好是上次另外几位因为献粮有功被封了爵的商户的夫人。
这几位夫人的丈夫虽被封了爵,但却一无实权,二不能食邑,最重要的是还不能传承,仅此一代。家族的荣耀是昙花一现,还是长久不衰,能不能摆脱商户低贱的身份,最终还是要看下一代子弟是否出彩。
这爵位未免过於鸡肋,那些达官显贵可看不上她们。所以范夫人安排大家自由活动,再把身份地位相当的人引到一处,也避免了大家尴尬。
当然若是这些夫人们交际手腕出众,能打入不同的圈子,那也未尝不可,八仙过海,端看个人本事。
想清楚了这些,傅芷璿心里的担忧也散了。
林、周、苗几家都是大商户,不止在京城有好些铺子、田产,而且还掌握着好几条商线,如果能跟她们搭上线,获得她们的好感,对她来说今日也不虚此行了。
这三位夫人虽是出身商户之家,但都是家中主母,平日里要管理家宅内务,有时还会参与一些家中的生意,为人处世练达圆滑。不管心里如何想,面上倒是一片融洽。
喝了一杯热茶,苗夫人放下天青色的茶杯,笑道:“林夫人和周夫人只怕还要等乔夫人,我与季夫人先去转转。”
道了别,走出花厅,迎面梅香扑鼻,苗夫人扭头笑看着傅芷璿:“季夫人不会责怪我把你拉走了吧?你有所不知,林夫人和周夫人都是工部屯田清吏司主事乔大人的姻亲,两人每次来都与乔夫人一块儿。”
她不说自己做了那多余的人都不知道,傅芷璿感激地看向她:“多谢夫人提点。”
苗夫人身上有一半的异族血统,性格爽朗,挥挥手,满不在乎地说:“小事,再说我也是一个人,咱们在一起也可以做个伴儿。”
两人边走边聊,聊了一路,倒是越来越投机,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
傅芷璿这才知道,这位苗夫人也不简单,她中年丧夫,族人多觊觎她的家产,欲逼她改嫁放弃夫家的万贯家财。但这位苗夫人硬是顶住压力,死也不肯改嫁,而且还接手了家中生意,把儿子抚养成人。
这一次,她是以她儿子的名义向朝廷捐了四百石粮,但因为她儿子还没有成亲娶媳妇,所以接到范夫人的邀请,苗夫人便自己过来了。
苗夫人虽说得轻描淡写,但傅芷璿相信这里面的艰辛足以击溃这世上绝大部分的女子,但苗夫人做到了,她钦佩不已。
这也更加坚定了她的信念,苗夫人死了丈夫,还带着幼子也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她不过是和离而已,何尝不能过下去。她可以用以后的每一天来向父母亲证明,她的决定没错。
两人聊着聊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梅林深处,此地梅枝遒劲,应有很些年头了。在这片梅林西北方向处有一座凉亭,亭子三面用厚实的幔布挡住了风,只留一面背风处,隐隐望去似乎是几个华服美裙的少妇少女。
这群人围拢在一块儿,谈天说地,吟诗作赋,银铃般的笑声伴随着红泥小火炉下面砰砰砰作响木炭燃烧声传得老远。
闻到鼻端醇厚香甜的酒香,傅芷璿与苗夫人相视一笑,两人不约而同地转了个身,朝另一端走去。
结果还没走出几步,身后一个梳着双髻,眼神灵动的小丫鬟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两位夫人,我们家夫人请你们过去坐坐。”
主人家都亲自请了,傅芷璿和苗夫人也不好拒绝,两人跟着小丫鬟走到被凉亭,被守在凉亭的另一个丫鬟请了进去。
这座不大的亭子里坐了四个女子,其中二人做妇人打扮,另外两个还是姑娘家的打扮。
见到傅芷璿和苗夫人进来,其中着素雪绢云形千水裙站了起来,笑道:“两位夫人请坐,我夫家姓孟,外子在工部任职,你们二位是季夫人和苗夫人吧?多谢两位夫人的仗义疏财,才解了我家夫君的燃眉之急啊!”
这位孟夫人说话很客气,但不知是不是傅芷璿的错觉,总感觉,她似乎在有意无意地观察自己,而且她也表现得太亲近了一些。
双方人马各自介绍了一番,另一位夫人夫家姓张,丈夫也是在工部任职。至於那对没嫁人的姐妹花,则是甯乡侯家的大小姐和二小姐。
几人围着红泥小火炉,喝了一些温酒,又聊了一会儿京城里的一些无伤大雅的趣事,渐渐熟稔起来。
又聊了一会儿,甯乡侯家的两位小姐似乎有些喝高了,脸颊红红的,孟夫人把酒壶拿起来,递给了旁边伺候的丫鬟:“拿走,这可不能让她们再喝了。”
说完,又冲傅芷璿道:“我有些内急,可否请季夫人陪我走一趟,张夫人还要照顾这两个小妮子。”
傅芷璿站起来道:“当然可以。”
两人出了凉亭,沿着梅林的小路往前走,走到凉亭看不到的地方,孟夫人忽然停下了脚步,冲身后的丫鬟道:“彩玉,你带小岚在这边看看风景,我与季夫人有话说。”
傅芷璿明白,这才是孟夫人今天找她的真实目的,正巧,她也想听听这位素未谋面的孟夫人为何会找上她。
摒退了两个丫鬟,孟夫人笑盈盈地说:“刚才只顾着介绍我夫家的来历了,倒忘了说我的娘家。季夫人,我娘家姓钱,算起来,咱们还是亲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