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尘没说话,她颤抖着手,接过信。
这封信是陆铭在车上时写的,自己潦草。叶尘低头瞧着,看到他的话。
婉清:
你看到这封信时,大概已经在去香港的路上。
很抱歉我骗了你,香港我不同你一起去了。国家兴衰存亡之际,我无法安坐於香港,坐视不理。
我知自己力量渺小,不过螳臂当车,然而一个国家总需要有人站在前面阻拦铁骑。
只是於公我心知这是必然,於私我不愿这人是你。
这些年我收集了很多文物,甲骨文片我也放在了你身上,这些都是对我极其重要的东西,希望你能一直保护好它们,一定要等待香港回归国家之际,再交还国家。
你我家人朋友如今也在香港,望你能好好保护他们。
切勿想着回来找我,我会照顾好自己。我与洪笙等人以命相博,就是期望身后家人能平安幸福,愿他年再见,你能活在一个和平、宽容、自由、安稳的盛世之中。那时候你穿着旗袍,高跟鞋,撑着阳伞与我再见,我想,你必然还是如今一般美丽。
宋婉清,请不要等我。
陆铭
看了信,叶尘没有说话。
向南有些担心,慢慢道:“姐?”
叶尘抬起头来,面色平静,她说:“没事。”
向南不敢说话,叶尘冷静道:“你先出去吧,我休息一会儿。”
向南担忧瞧着她,却还是走了出去。
出去后,向南站在门口,听到里面哭出来的声音。
然而也就那一次,叶尘再没哭过。
到了香港后,叶尘安置了家人,接管了陆铭准备好的产业,然后就开始了她漫长的等待。
她一直让人打听着大陆的消息,每天都去码头等着接人。
她总是穿着一身花色艳丽的长款旗袍,踩着细长的高跟鞋,撑着一把阳伞,等在渡口,张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那些年,香港来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她等了一年又一年。
1938年1月,她等到了一个熟悉的人,那人出现在她视野里时,穿着蓝色长衫,手里提了一个公事包,一瘸一拐下了船。
叶尘疾步走到他面前,看清了他。
那人抬起头来,看见叶尘,她穿了绿底色染花精致旗袍,因为渡口海风有些冷,披了件外衣。
那人将帽子拿下来,微微一笑。
“多年不见了,你果然还是这么漂亮。”
“洪爷……”叶尘声音哽咽,张了张口,却是问:“你还好吗?”
“哦,还行,”洪笙低头指了指自己的腿:“中了一弹,腿瘸了,上海沦陷了,我就到香港来避难了。”
叶尘定了心神,走过去,接过洪笙的行李箱,声音稍微镇定了一点:“洪爷来了,早该说一声。”
“这世道乱得,我找都找不到你,还说什么啊?”
洪笙说着,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盒子来,交到叶尘面前,叹了口气道:“差点忘了,我来之前,陆铭让我将这个交给你,他说当时太乱都忘了。”
叶尘没说话,她接过盒子,颤抖着打开。
里面是她和陆铭一起挑的钻戒,那天是阴天,叶尘记忆回想起来,就是灰蒙蒙的冷色。然而唯独那颗钻戒,在打开的时候,流光四溢,仿佛是照亮了整个世界。
洪笙看着叶尘,眼里带了悲悯,他温和道:“陆铭还让我转告你,别等他了。他要能回来,自然会回来的。”
叶尘没说话,她将戒指拿出来,戴上了自己的无名指。
“洪爷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十二月八号吧?当时我要来香港了,他开车送我走的,那时候他和我说……”
洪笙想了想,皱着眉头,然后点头道:“哦对,他和我说,他要去南京。”
叶尘手抖了一下,戒指套上了她的无名指。
海风有些冷,吹得她裙摆翻飞作响,她的头发拍打在她脸上,有些疼。
她抬起头来,看向内陆的方向,张了张唇,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1937年12月8号,陆铭去了南京。
从那以后,叶尘就等在那个码头,每天都去,穿着他说好看的旗袍、高跟鞋,等成了一个漂亮的老太太,等了一辈子。
等到2000年,她回到上海,那时候上海翻天覆地,她看着人来人往,手覆盖上了自己的无名指。
她说,陆铭,最好的时代来了。
然后她去了自己的故址,那里已经建起了新的高楼大厦,她再找不到自己的庭院,也再看不到那时候拉着她走在前方,对她念诗的青年。
山河不故,旧人不复
她走遍了整个上海,最后在一条隐约能看到过去痕迹的巷子里,她恍惚中仿佛听到有人喊她。
她回过头,似乎看见那个青年,穿着米色的西服,双手插在裤袋里,仿佛是以前上学时每天下课等她的模样,带着公子哥儿那样明朗的笑容,开口叫她。
“婉清,你来了。”
我来了,陆铭。
【第七卷 ·山河故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