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就生的清秀端庄,肤白如玉,灯火之下,素手弹拨,但见泪痕,分明是冷的神情,却彷佛有无尽苦楚,说说不得,唱唱不出,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越见清澈,暗暗痛色无穷,却愈发衬得人如雨中花,颤巍巍,让人忍不住想呵护。
她唱的满厅的人无语凝噎,眼圈发红,只觉得心头梗塞,却再无之前李楣跳舞时候的欢欣了。
然而琴弦忽而一转,琴音声声急促,她得唱词变得锋利。
「误国君,奸佞专权,开河变抄祸根源,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和曾见?贼做官、官做贼,混愚贤,哀哉可怜!」
「倒不如亲眼见这楼倾台塌,便成瓦砾,兴亡五十年,冷眼看碑残!」
她眉眼冷厉,声声泣血,如泣如诉,彷佛在说一段过往。然后眸光掩饰杀机,满腔愤恨凝而未决,一丝丝一束束,都朝那坐着的叶楣姐弟飞去。
婉瑜到底都未曾将这首曲子完整地弹给傅修宜听见,那剩下的曲子被沈妙补完,在冷宫之中,她拿断了琴弦的残琴弹给自己听。前半段是婉瑜的哀求,后半段是她的控诉。夜里不绝入耳,可是那些人都听不见。
现在在这里,你且听!你且听!听这曲调可曾有一丝熟悉?可曾有一丝胆寒?
谢景行将杯盏放下,眸光锐如刀锋。
叶楣却觉得有些发冷,那唱词与她何干?可为何却像是冲着她来的,心中竟也有不安?
那一曲唱罢,悠悠淡淡的琴声方歇,沈妙猝然停手,抬眸。
厅中久久没有言语。
谁敢说睿亲王妃粗野无名,不通琴棋呢?能弹唱的满厅人寂寂无声,也是本事。
可是为何又偏偏让人一颗心沉沉定定,彷佛听了个悲伤地故事,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了。
沈妙温和开口,道:「这曲子算不得喜庆,本不该在生辰上弹拨,不过叶小姐想听,就『特意』为叶小姐弹了。」她看向叶楣:「叶小姐可算满意?」
众人的目光「嗖」的一下落在叶楣身上。
叶楣有些坐立不安。这话倒像是她逼着沈妙来弹琴献丑的一般,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认,沈妙并不粗野。弹琴并不难,难得动人心。她的琴意已经打动了厅中所有人,昧着良心说不好,反是落了下乘。
「王妃果真如传言一般才艺无双,」叶楣笑道:「这一曲《血咏》,让人佩服。不过……」她有些疑惑:「这《血咏》的前半段和后半段怎么的是截然不同的风情?后半段,好似换了个谱儿。」
后半段激烈,愤恨,绝望,如同困兽发出的最后呐喊,让人战栗。
沈妙动了动手指,前面和后面自然不一样的,前面是婉瑜为打动傅修宜而做的哀婉,后面却是她痛失女儿,后被打入冷宫后对这双毒男女的控诉。
沈妙微笑:「前半段是这位小公主被迫出嫁的心情,后半段却是这位小公主的生母,那位皇后痛失女儿的绝望和悲愤了。」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又有人问:「这曲子可真是动人心弦,亲王妃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个故事,听着可真教人唏嘘。」
「不过是路过的说书人传唱的罢了。」沈妙含笑:「只是觉得这个故事未免太过沉重,便记了下来。」
「哦?」有年轻的小姐忍不住问:「那既然是个故事,故事最后的结局是什么?那位和亲出嫁的公主又有什么结局?」
沈妙淡淡道:「故事的结局,那位公主死在和亲路上,那位皇后也被打入冷宫,不久就被赐白绫一双,殁了。」
其他人皆是唏嘘,说着这个故事太过悲惨。
叶夫人却有些不高兴,沈妙这一出弹唱,竟也和叶楣分不出上下来。叶楣妩媚多姿,舞的热烈动人,可沈妙只是静静地坐着弹唱两句,便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而且还讨巧的讲了一个故事,抢了叶楣的风头,这样一来,叶楣的那只水墨舞,反倒是落了下乘。
众人看向沈妙的神情就有些微微的变化了。
女人们总是感情用事的。沈妙讲了那么个可怜的故事,琴音里似乎又牢牢的攫住了人心,大家就觉得和沈妙亲近了不少。
叶夫人道:「大喜的日子,倒是让人怪感伤的。」
沈妙也笑:「扰了各位的兴致,倒是我的不是。」她走到席间来,径自取了一个酒碗,那酒碗是男子们喝酒用的,她也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微黄的酒酿,倒映出她年轻的容颜。
「敬一碗酒,赔罪。」她仰头灌了下去。
谢景行目光猛地一沉,似乎要起身,却又不得已按捺了下去。
沈妙抬着下巴,这碗酒灌得急,有来不及吞咽的酒水顺着脖子划下,打湿一小块衣襟,却也是浓丽的,让人心碎的娇艳。
她睫毛长长,眼神清澈,罢了,将酒碗往桌上一搁,既是优雅,又最豪气,道:「先干为敬了。」
这碗酒却是干得好,将来往同僚们心中的那点子豪气也点燃了,纷纷拿了酒碗笑道:「亲王妃好酒量,敬您一杯,干了!」
沈妙微微一笑,那点子笑容却又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了。她看了一眼叶楣姐弟,叶楣姐弟也正盯着她,她看了看外头。
这一碗酒,却是将整个碧霄楼的热意都点燃了,酒酣耳热,沈妙站起身来,对着女眷席上道:「先出去透透气。」
径自离开了。
外头八角和茴香正等着她,往不远处的凉亭走。沈妙的喉咙只觉得火辣辣的,那上好的酒酿却是最浓烈,但她并不觉得醉意,只是眼角都被辣的似有热泪盈出。
那一杯酒,敬的是她的小女儿,和亲途中惨死的小公主。这些听戏人只是听一听就尚且觉得悲惨万分,那么她呢?婉瑜呢?在独自随着和亲的队伍远去的时候,是不是更是绝望如置身烈火,却又没有任何出处。
她以为她能忍住的,到底还是没忍住。作为一个母亲,她宁愿自己死一千遍,也不愿意婉瑜和傅明去承受这些痛苦。
她一步步的走,月色凉薄如水,却吹不干她心中的荒芜。
那凉亭里已经放好了酒水和食篮,八角道:「夫人,烟花也已经买好了。」
沈妙应了。
说了吧,都说了就能解脱了。无论未来谢景行怎么看她,她要面对的是什么,她都可以忍受。没有什么会比前生的她更糟糕了。连那些都忍过来了,不被理解,隔阂,怪物一样的眼光,又算得了什么?
她正想着,却听得身后有声音响起:「你在等亲王吗?」
转头一看,却是裴琅。
裴琅瞧了一眼亭中桌上摆着的东西,笑了笑:「倒没想到你会做这样的事。」
沈妙问他:「你怎么出来了?」
「不习惯这种地方,」裴琅道:「也喝不得酒,打算先回去了。没想到看见你在准备这些。」他道:「打算和亲王和好吗?」
沈妙点头。
「以前时常在想,大约没有你会服软的人,现在知道了,原来就是亲王。」裴琅笑容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再看向沈妙时,却仍是云淡风轻:「虽让人意外,又觉得并不意外。」
沈妙微微一笑。
与此同时,碧霄楼里的谢景行扫了一眼铁衣,就要起身离席。
季羽书扯住他的衣角:「今儿个你是寿星,怎地,要临阵脱逃?」
「松手。」谢景行瞥他一眼。
季羽书乖乖松手:「到底去干什么,神神秘秘的。」
高阳道:「你管他那么多做什么。」
谢景行却是微微侧目,又看了一眼正与叶夫人说话的叶楣姐弟,不由得暗下眸光。
沈妙对这对姐弟的态度,实在是太奇怪了,似乎已经超出了她自己本身的理智,变得像是另外一个人。叶家这对姐弟,看起来也并不简单,虽然墨羽军也查不出什么不对,可正因为如此,才更让人觉得怀疑。
他忽而又想起铁衣塞到他袖中的那封信。
那封信是沈妙写给他的。
倒也没有提道歉的事情,只是说生辰宴上,在离碧霄楼隔不远一条小巷的凉亭里,有话要与他说。
支开众人,不管是不是道歉,总归对沈妙来说,都是很大的让步了。谢景行本来对沈妙就是色厉内荏,好哄得很,摆着冷脸也是装出来的,眼下心中却是愉悦。
他想,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晾一晾她,果真懂事了许多。不过他也本来就舍不得让她难过,只是方才在厅里,穿的实在太娇艳了些,还有弹琴的时候落在她身上那些男人们倾慕的眼神……总归让他不怎么爽快。
凉亭里,裴琅与沈妙说完话,就打算告辞了。才刚下台阶,却迎面撞上了一个**岁的孩童,裴琅猝不及防,被撞得跌倒。八角和茴香在另一头等谢景行过来,沈妙想着,这大晚上的,莫不是碧霄楼里的哪个官家少爷跑出来玩儿,见裴琅低声呻吟,似乎摔得不轻,就打算过去看看。
才方走到裴琅面前,就见那小孩儿面朝地趴着,也不知怎么样了,裴琅正在唤他。沈妙也蹲下身来,正要说话,那孩子却猛地抬起头来,目露凶光!
沈妙猝不及防,就见有银色雪光迎面刺来。此刻要躲也来不及了,却见裴琅猛地将她抱住翻身,整个人将她护在身下!
接着,便是一声痛哼。
却死也不放手,将沈妙护的极紧,那小孩儿却是不管,一脚踢开裴琅,将那刀子转了个角,往沈妙身上刺去!
远远的声音传来,小孩儿手下一偏,再看沈妙,却是同裴琅一样,刀锋入到腹部。
谢景行正同茴香和八角往这头走。
茴香道:「夫人已经等了您有一会子了,怕您还在气着,所以一直耐心等您。您见了夫人,千万要体贴她呀。」
谢景行面无表情,眸中却闪过一丝笑意。
绕过小巷,就见凉亭,还未近前,就有浓重血腥之气。
谢景行脚步一顿。
八角和茴香也是一愣。
月色清亮亮如灯笼,将地上映照得一清二白。本该是清风雅兴,风月无边的好风景,这会子却让人从心底蓦地生出一股凉意。
大片大片的血色,还有,熟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