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出去了。」
禾晏又点了点头,想了想,又将布条覆上眼睛。
飞奴诧异:「你怎么又戴上了?」草药已经用过一日,不顶用了。今日禾晏也没叫眼睛疼,这布条便没了作用,戴上反而不适。
「还是戴上吧,提醒旁人我现在看不见。」禾晏笑了笑,「对一个瞎子,人们总要宽容些。我避不开旁人,旁人可以避开我,不是吗?」
蒙着布条与不蒙布条,显然前者更像个瞎子。飞奴心中一震,似乎有什么从脑中闪过,快的抓不住,片刻后,他没说什么,只道:「先去用饭吧。」
禾晏点了点头。
肖珏不在,飞奴与禾晏梳洗后,就坐在屋里吃东西。东西也是飞奴提前买好的,禾晏不要飞奴来帮忙,吃的很慢,但动作还算稳,没有将汤羹撒在外面。孙祥福叫来的婢子全都撤下去了——有了肖珏的前车之鉴,这里的婢子,禾晏一个也不敢相信。
刚刚吃完,飞奴将桌上的残羹剩菜叫人收走,禾晏才一个人坐着没一刻,有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脚步声很轻,若不是她耳力过人,寻常人也难以听见,幷非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肖珏自不必如此,飞奴刚刚离开,禾晏心中已经有数,才道是谁,面上却不显,仍然安静坐着,像是在发呆。
那脚步声落到跟前,像是在细细端详她,禾晏眼睛蒙着布条,动也不动。
又过了一会儿,来人似是没有找到什么破绽,突然开口:「程小公子。」
「啊呀!」禾晏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她胡乱的站起来,脚磕到桌子腿,痛得叫了一声,有人来扶她,道:「没事吧?」
禾晏张开手乱抓一气,道:「是谁?」
他抓到一个人的衣角,那人好声好气的安慰她:「我是袁宝镇,不是歹人,小公子放心罢。」
禾晏这才安静下来,松了口气,心有余悸的开口:「原来是袁御史,我还以爲是那些刺客又来了,吓死我了!您进来怎么也不出声?」
「对不住对不住,没想到将小公子吓着了。」袁宝镇笑道:「我听闻小公子眼睛瞧不见,特意来看看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虽然关切又心疼,脸上却无丝毫笑意,死死盯着禾晏的表情,似要看清楚禾晏究竟是真瞎还是假瞎。然而禾晏眼睛上覆着布条,什么都瞧不见。
瞧不见一个人的眼神,就很难从他的表情中看出漏洞来。
他这头靠的极尽,寻常人或许不能意识到这一点,禾晏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她抓着的人是丁一,袁宝镇贪生怕死,怕出意外,不会直接上前。但他的目光却如跗骨之蛆,让人难以忽略。
纵然如此,禾晏也丝毫不显,她像是有些苦恼,又有些少年特有的满不在乎,道:「是啊,现在看不见了,不过舅舅说会找到神医给我治好的,所以应当也只是暂时看不见。」
她不说此话还好,一说此话,便几乎让人要相信了她确实看不见的事实。因爲「神医」之说,本就带着一种宽慰敷衍之意,用来哄骗小孩子的。
袁宝镇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摇头叹息道:「没想到这一趟,竟让小公子受了伤。索性没伤及性命,肖都督也无事。」说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看向禾晏,不解的问:「只是小公子,昨夜夜宴之时,你怎么知道当时有刺客,不让都督喝那杯酒的呢?」
谁都不知道那杯酒有没有毒,因此,袁宝镇也问的很巧,丝毫不提酒,只说行刺。禾晏心中冷笑,这是试探她来了。她仰着头,像是不知道袁宝镇在哪个方向,犹豫了一下,才道:「我不知道当时有刺客啊,我只是看见了有飞虫飞进舅舅的酒盏了。」
这个回答令丁一和袁宝镇都没想到,两人同时一楞,袁宝镇问:「飞虫?」
「不错,你们不知道,我舅舅这个人爱洁,」禾晏叹了口气,「衣裳上沾了灰尘,立刻就要换新的,鞋子上沾了污泥,绝不会再穿二次,酒盏里有飞虫,他要是喝了,不知道会发多大的火,我当时只是想提醒他别喝,换只杯子,谁知道竟然有刺客,我也被吓了一跳,这谁能想得到?」
竟然是这个原因?袁宝镇有些将信将疑,当时程鲤素喊得凄厉焦急,听得人心里发紧,原来是这样?可若不是这个原因,他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少爷,如何能未卜先知,知道酒里有问题。
或许真是误打误撞碰上了?袁宝镇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谁能知道一盘好棋,竟然会毁在这里?他心里半是恼怒半是怀疑,再看程鲤素,只觉得这少年令人讨厌。
但「程鲤素」显然不知道自己的讨厌,反而像是因爲袁宝镇来这里看他显得格外亲近似的,笑道:「我听舅舅说,袁御史是从朔京来的?」
「不错。」
「那袁御史可认识飞鸿将军禾如非?」她问。
此话一出,屋中寂静一刻。离禾晏极近的丁一手按在腰间长刀之上,一瞬间,杀气扑面而来。
少年浑然未决,面上挂着笑意,向着袁宝镇的方向,等着他的回答。
片刻后,袁宝镇才盯着禾晏的脸,问:「小公子怎么会突然问起飞鸿将军?」
「世人不都说飞鸿将军与我舅舅是死对头,又身手功勋不相上下,我没见过飞鸿将军,既不知道他身手如何,也不知他长得怎样?袁御史既是从朔京来的,又是同朝爲官,没准儿见过。我听说他从前戴面具,现在摘了面具,怎么样,他长得好看吗?」
面前的「程鲤素」声音轻快,幷不知道身侧的侍卫刚刚差点拔刀,问的问题也如那些调皮的京城少年一般,袁宝镇便送松了口气。有一瞬间,他还以爲这少年发现了什么,几乎想要灭口了。
「我见过他,他生的……很英俊,不过,应当比不上肖都督。」袁宝镇笑着回答。
「不如我舅舅?」禾晏顿时失望,又很快道:「那,袁御史与飞鸿将军走得近么?若是走得近,日后等我回朔京,能不能爲我引荐飞鸿将军。我也听过他许多事迹,想亲自瞧瞧是个怎样的人。」她小声道:「只是此事千万别被我舅舅知道了,我怕他罚我抄书。」
「小公子恐怕要失望了,」袁宝镇摇头道:「我与飞鸿将军仅仅只是认识而已,幷不相熟。若说引荐,不如让肖都督爲小公子引荐更好。」
禾晏小声嘀咕,「我哪里敢让他爲我引荐。」
她这般说着,袁宝镇看着她,突然道:「今日过来,原本是怕小公子因眼睛一事难过,不过眼下见到,倒是我多虑了,小公子看起来,幷没有很伤心。」
禾晏奇道:「袁御史何以这样说?我昨夜里可是哭了整整两个钟头,若不是舅舅駡我再不住嘴就将我扔出去,你现在都看不到我了。况且我后来也想明白了,我是谁啊,我可是右司直郎府上的少爷,虽然我什么都不会,但我舅舅是右军都督,只要有我舅舅,我眼睛定然不会一直看不见。我舅舅说神医能治,就一定会有神医将我眼睛治好!」
她这话里满满都是对肖珏的崇拜和信任,倒教袁宝镇一时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禾晏的话滴水不漏,暂且没找到什么破绽,只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
「小公子说得对,肖都督无所不能,一定能找到办法。看来是我狭隘了,」他笑着站起身,「如此,我也该走了。小公子如今身子不适,还是先去塌上躺着吧,」他四下里看了看,「这屋里怎么连个下人都没有?」
「是我要他们都走的,」禾晏笑道:「昨夜发生了那种事,这府里的下人我是不敢用了。难道袁御史你敢用?你胆子可真大。」
袁宝镇笑道:「可你如今瞧不见,总要人伺候?」
「飞奴会伺候我,况且我能自己摸着过去。」她笑道:「袁御史放心吧,我自己能行。」
袁宝镇笑道:「小公子机灵,那我先离开了。」说罢,他就转身离开,但走到门外,复又折转回头,站在门口没有动了。
屋子里,丁一一步也没有挪动。
他们二人进来时,说话的一直是袁宝镇,丁一没有出声,禾晏很容易会以爲,屋子里只有一个人。
袁宝镇站在门口,对丁一使了个眼色。
禾晏站起身来,颤巍巍的往屋里走。丁一就在她的面前,她能感觉得到,她的袖子里藏着一把峨眉刺,是昨夜从映月手里收走的,她已经想好,若是丁一动手,她当如何避开,又如何将这把峨眉刺刺进他的心口。
少年眼睛蒙着布条,幷没有伸手去取,她扶着旁边的墙,慢慢的往屋子里走。大概屋里的人也怕她行动不便,会被东西绊脚,便将椅子什么的都收到一边,从桌前到塌上,一路什么都没有,只要扶着墙摸过去就行。
禾晏亦是如此。
她走到快要接近床的地方,丁一弯下腰,往她面前放了个板凳。
少年毫无所觉,一脚迈过去,「哐当」一声,脚步一绊,登时往前栽去。他栽的实在不巧,磕到了床衔,整个人惊叫一声,额头处立刻肿了一个包。他摔倒在地,半个身子扑在地上,手也抆破了皮,半晌没爬起来。
丁一对袁宝镇摇了摇头。
袁宝镇见状,转身往外走,丁一也轻手轻脚的跟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禾晏一个人。
禾晏捂着头唉哟唉哟的惨叫,无人看见,她唇边溢出一丝冷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