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来找他……
那又如何?
他告诉自己,楚瑜喜不喜欢他,都无所谓,都不如何。他不稀罕、不在意、没关系!
然而他还是觉得心口发闷,在华京时那种绝望和羞辱笼罩了他,他忍不住冲过去,拉住她道:「你给我回去,你和他什么关系?你负他什么了?!我才是你丈夫,你回去!」
她不动,他拉扯她,两人纠缠之下,楚瑜猛地甩开手,大吼了一声:「你要做什么?!」
他本不过一介书生,哪怕有些三脚猫功夫,楚瑜使了真功夫,在她面前也是不够看的。
他被她砸在地上,撞在门上,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楚瑜愣在原地,顾楚生微微喘息,楚瑜有些不知所措:「对不起……我……」
「你说什么对不起?」
顾楚生冷笑出声,他捏着拳头,巨大屈辱将他淹没,他撑着自己站起身,嘲讽道:「你且怀念你那死在白帝谷的未婚夫去吧,你要太想他,我送你一封休书,你们结个阴亲,也未尝不可。」
听到这话,楚瑜脸色煞白。顾楚生见她终於变了脸色,心中终於畅快一些,他转过身去,自己回了屋子。
等他一个人时,他才发现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
为什么他会这么焦虑?为什么他会为了楚瑜这么失态?
惶恐铺天盖地涌来,似乎直指一个答案。这个答案让他惊慌失措,他忍不住掀翻了桌子,疾退着抵到墙上。
他不喜欢楚瑜。
他想,他这辈子,不会喜欢任何人。
【7】
他和楚瑜相处的过程,一直是针尖对麦芒。
少年人脾气都大,楚瑜骂不过他,他打不过她。
那是他人生最落魄的时候,他所有都依靠着楚瑜,楚瑜见过他所有狼狈的模样,卑躬屈膝、被人羞辱,那都是常事。
他曾在夜里独自哭泣,是楚瑜强行开了大门将他抱在怀里,任由他痛哭流涕。
他曾得罪乡绅被逼着磕头认罪,是楚瑜冲进了宅院,和别人打得满身是血,手提长剑都不肯跪下,同他说——顾楚生,站起来。
楚瑜骂他软骨头,他恨楚瑜惹事不知时务。
他们两一面争执,又互相依靠。她可以为了他抛头颅洒热血,他也能为了她无所不用其极。他们一起押送粮草,一起走过北狄,天冷的时候,他知道她怕冷,会将被子多给她一些,然后拥抱住她。
她总是说不用,他便骂她:「你有没有半分女人的样子?」
他后来回想起那些时光,那时候他们虽然争执,但其实相爱。他当钦差被追杀,她能扛着他跑,笑着同她说:「你看,你还是得仰仗我吧?」
他就恶狠狠骂一句:「滚。」
她陪他待在北方五年,她帮着他一路平步青云,卫韫平定了北方,他也终於回到华京,官至户部尚书。
而这时候,他们已经成亲近五年,她始终没有孩子,别人都暗暗笑话顾楚生,说他不会生。他恼得在酒宴上掀翻了一个同僚的桌子,成了华京一大笑话。
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每天高高兴兴喝药,去校场和人摔跤,全然没有半分顾大夫人的模样。
他为她四处寻医,终於找到了一个大夫告诉他们,她习武的路子是极阴的路子,这本没什么,但这些年她受伤太多,以至於伤了底子,体质偏寒,加上这武功路子,便不易有孕,而且长此以往,阴阳失调,日后怕是病症不断。
他得了这话,犹豫再三,终於同她道:「你那一身武功,便废了吧。」
她愣了愣,随后骂了他一声:「有病。」
「你总不能让我一辈子连个孩子都没有。」他终於有些安耐不住,大吼出声,「日后你是尚书夫人,你还要这一身武功做什么?!你是觉得我护不住你,还是不想要我护你?全华京都把我当成笑话,你为我想过没有?!」
楚瑜没说话,她背对着他,她听出她话语里的难过,好久后,她慢慢道:「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当有自己的人生。」
这话刺伤了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他听见这话,他就觉得很害怕,他冷着声音:「你不需要有你的人生,你只需要当好顾大夫人。」
她沉默不语,他越发心慌,忍不住道:「你若不当,自有人来当。」
「那便让人来!」
楚瑜猛地提了声,回过头来,手握腰刀,冷着声道:「我倒要看看,谁敢来!」
「好,」顾楚生点着头:「你且等着。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以为这顾府,当真只有你一个女人不成了?!」
说完这话后,他冲出去,他满京城乱窜,然后遇见了楚锦。
楚锦穿着妇人衣衫,头上顶着一支银色发簪。这么多年,她似乎从来没变过,她转过头来,叫了他一声:「楚生哥哥。」
那一声惊醒了他,他第一次意识到,他真的回来了。
他顾楚生,终於从泥地回来,他终於有能力,再去捧回那朵娇花。
楚锦彷佛他一辈子的执念,他轻轻一笑,有了定夺。
【8】
他决定迎娶楚锦,楚锦这一次没有抗拒,甚至对他曲意奉承。
对比着楚瑜的刚烈,温柔可人的楚锦,真是再好不过的解语花。他喜欢和楚锦聊天,也开始喜欢上了外面的生活。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
他背对着楚瑜,悄悄将一切都做了。在定下婚期那天,楚瑜突然脸色苍白着回家,他们已经很久没说话了,他以为她是知道了他要迎娶楚锦的事,却不想她却是突然同他说:「楚生,我们和好吧。」
顾楚生微微一愣,楚瑜走上来,拥抱住他,低声道:「他们说你的话,我听到了,是我不是。我这一身功夫,我找师父废了。楚生,我会好好当顾大夫人,我不会再让人笑话你了。」
顾楚生没说话,好久后,他抱住她,慢慢道:「你别怕。」他也不知当说什么,他只是抱着她冰凉的身子,沙哑着声道:「以后,我会护着你的。」
他把婚期推冲了,一切彷佛没发生过一样。
楚锦并没有催促,她甚至悠闲等着他。他问楚锦,你哪里来这样的自信。楚锦微微一笑:「楚生哥哥说得奇怪了,我这份自信,不是哥哥给的么?」
「哥哥要的东西,」她将手搭在他胸口,神色温柔,「哪一件,是没得到的?不过是一时怜惜,还能怜惜了一辈子不成?姐姐是楚生哥哥的妻子,我入门,她也不会如何。毕竟,她喜欢你,不是么?」
她喜欢他,所以会包容他。若她不包容,那就是不够喜欢。
他也不知道从何时起,这成了他做事的一贯逻辑,他总是在测试她对他的感情,反反覆覆。
於是他拉下她的手,点头道:「你说得是。」
他和楚瑜过了一段似如新婚的日子,楚瑜身体调养好了,终於有了身孕。
那时楚瑜很高兴,她不刺他,他说什么,她都乐呵呵接下去。他也说不出重话。
他看她给孩子做衣服,看她笨拙又温柔的模样,内心也感觉被什么填满。有时候他们两个人一起试着给孩子做衣服,但两个人都不会做针线活,谁都做不好。
楚瑜肚子一日一日大起来,他什么都忘了,就一心一意等着这个孩子出生。
他的喜悦感染了所有人,朝堂上所有人都恭贺他,除了卫韫。有一日他和其他同僚聊着做父亲的事时,卫韫从旁走过,淡然出声:「下作之人,堪配为父?」
这话让他冷了神情,他盯着卫韫,平静道:「卫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家中妻子有孕,在外仍有红颜知己,」卫韫眼中带了讥讽,「顾大夫人若知此事,也不知会不会后悔,当年千里迢迢,去救起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听到这话,顾楚生脸色大变。
他生平最恨的,便是说起当年楚瑜私奔来救他这件事。
他勾起嘴角,嘲讽出声:「那不也是抛下了你哥来的么?卫世子看不住人,这能怪我?」
「我哥看不住人?」卫韫抬眼看他,神色平淡得似是不屑看他一眼,「你若让楚瑜见我哥一次,她还会去找你这贼子?」
说着,卫韫冷笑出声:「真是瞎了眼。」
这话让顾楚生几乎无法喘息,他正要说什么,就看小厮冲过来,告诉他楚瑜早产的消息。
他急急忙忙冲回家中,听着楚瑜在房内大喊,他急得来来回回,走来走去,骂着下人道:「怎么看夫人的?!怎么把她看成这样的?!」
「大人,」管家终於忍不住,小声开了口:「夫人知道锦夫人的事儿了。」
听到这话,顾楚生脑子嗡了一下。
他张了张口,一句话说不出来。
【9】
楚瑜生产完后,他去看她。
她很虚弱,他就站在她边上,一句话都不敢说。好久后,他终於坐到她身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低低说了句:「辛苦了。」
楚瑜疲惫睁开眼,她目光很凉,却是说了句:「放开。」
「没事儿,」他艰难挤出一个笑容,「我陪陪你。」
「脏。」她又吐出一个字。顾楚生摇了摇头,温柔道:「我不觉得脏。」
楚瑜静静看着他,好久后,她终於解释。
「你脏。」
顾楚生的笑容僵住了。
他看着楚瑜,楚瑜眼里是藏不住的厌恶,他沉默了片刻,内心有什么涌上来。
他突然笑了。
「你后悔吗?」
他问她。
她闭上眼,神色疲惫,他笑出声来:「你后悔了是不是?当初就不该选择我,不该和我在一起。你该嫁给卫珺,甚至於卫韫,都好。」
「可他死了!」顾楚生站起来,他狂笑出声,「他死了!你没有退路,楚瑜,你这辈子,注定只能跟我在一起,你知道吗?!」
楚瑜没说话,她颤抖着眼睛,眼泪浸了出来,看上去可怜极了。
他觉得那眼泪是剜在他心上,让他又痛又绝望,这中间又带了那么几分欣喜,这种自虐后带来的快感,才让他觉得,楚瑜在给他回应。
「既然,喜欢楚锦,」她沙哑出声,「又为什么,娶我?」
「既然,要娶她,」她每一个字都带着哭腔,「又为什么,不放我?」
不放她。
那当然不放他。
他脑海中彷佛有一头巨兽,咆哮着问——他凭什么放她?
她嫁给了他,有了他的孩子,这一辈子,下一辈子,她都是他顾楚生的妻子。
可这些话他不想说,他怕说了,便会映照出他那颗狼狈的内心。
於是他平静出声:「不是你求的吗?」
「楚瑜,」他淡淡开口,「你一辈子是顾大夫人,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楚瑜没说话,她低笑开口:「顾大夫人?」说着,她猛地睁开眼,用了所有力气,将手边的杯子砸了过去,怒吼出声:「我不稀罕!」
那杯子砸得他头破血流,如这场感情。
他们两个人,都挣扎得鲜血淋漓,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10】
他迎娶了楚锦,本来是平妻,但最后,仍旧只当了一个贵妾。
楚锦笑眯眯同他道:「当贵妾没关系,只要后院是我主事就行。」
於是他去问了楚瑜,问她愿不愿意交出中馈。当时他想,她只要服个软,那就行了。
可她没有,她抱着孩子,直接同长月道:「把账本钥匙全部交过去吧。」
她甚至没看他一眼。
这个孩子出生后,她就再没同他说过话。如无必要,她甚至都不会和他出现在同一个场合。那深深地厌恶他明显感知到,他甚至觉得,在楚瑜的生命里,只有那个孩子,他无足轻重。
他想要她同他说话,於是他总去找她麻烦,他逼着她把主卧让给了楚锦,当着下人的面责备她。她很少理会,除了说到她的孩子。然而她的反击从来又狠又毒,她熟知他一切过往,一切狼狈,总是在别人面前,把那不堪的过去堂而皇之说出来,然后看他怒极,她似就开心了。
他们两就这样拚命伤害对方,却不像少年时那样,有了痊癒的空间。
有一天夜里,他喝醉酒了,他太想她了。於是他偷偷去见她,他看见她抱着孩子,温柔又圆满。
「颜青啊,」她说,「娘以后和你就成一个家,我们谁都不要了,好不好?」
孩子咯咯发笑,而他如坠冰窟。
谁都不要了,那是不是,他也不要了?
他突然很恨那个孩子,他突然觉得,那个孩子似乎抢走了他的一切,他疯了一般冲过去,把孩子一把抢走。
「楚锦缺一个孩子,」他平静道,「给她养吧。」
她终於有了反应,她疯了一样反扑他,他让下人按住她,带走了那个孩子。
他把孩子交给了楚锦,第二天醒来时,他终於觉得有些累了。他突然不想再管她了,於是他再也不过问她,他以为这样下去,一辈子就过了。直到长月受罚。
她跪在他面前,哭得不成样子,她终於求他了。
然而她求的却是一封休书。
折腾了这么久,这么多年,她终於要离开他——为了一个下人。
他忍不住怒笑,他想问她,在她心里,他算什么?他几斤几两?一个下人而已,就能让她想要离开他?
他想教训她,谁曾想,那个下人却死了。
得知长月的死讯时,他有一阵慌乱,他匆匆赶到了楚瑜房间,却见她跪坐在屋中,手里抱着一把剑。
她神色茫然中带着死寂,他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叫她。
「夫人。」
楚瑜没有说话,好久后,她低下头,抚摸着剑,平静道。
「大人,」她说,「干阳母亲来信,她身子不好,需要人照顾,我去吧。」
顾楚生微微一愣,他说不出任何话,好久后,他终於道——好。
【11】
她走了。
他想,这未必不好。纠缠了这么久,他也累了。
反正……他也不喜欢她。
无关的人,去了就去了。
然而他又忍不住想,如果她求饶回来,那便回来吧。
她毕竟是颜青的母亲,是他的妻子。
他一直等着她求饶,然而她在干阳,却是彷佛消失了一样。
她没有给过他一封书信。
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彷佛都和她没了关系。
他起初还会愤怒,后来这份愤怒就化作了冰冷,与她僵持。
僵持了许多年,她终於给了他一封信,那封信与其他众多书信夹杂在一起,没有人特意提醒他,等他看到的时候,已经是好久之后了。那是她请求他,说她想回来,看看他父亲。
他看着这话便笑了。
不看丈夫,不看孩子,只惦念着她父亲?
於是他回绝了她。
他等着她说对的答案。
然而好久,他终於又收到了她的信。
「妾身病重,已近微末,唯愿再见父母,了却残愿,望君念旧时情谊,莫再相拦。」
看着这信时,他想,楚瑜这又是耍什么花招。
然而他却清楚知道,楚瑜或许说的,是真的。
如果不是病重,按照她的脾气,想见,大概便来见了,哪里还需他的恳许?
他连夜备马,给宫里送了折子。楚锦领了颜青过来,询问道:「大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顾楚生冷着声道:「楚瑜病了,说想见家人,我接她回来。」
楚锦愣了愣,片刻后,她垂下眼眸:「我去吧。」
「你又想做什么?」
他皱起眉头,楚锦这次失了笑意,她抬手拂过自己的发,平静道:「若是她撑不回华京,也总得见见家人。」
顾楚生没有说话,最后他允了。
他星夜兼程,马不停蹄。到了府中后,他先去换了身衣服,然而也就是换衣服这间隙,她便去了。
他来时,只得了她一句,若得再生,愿能与君,再无纠葛。
他颤抖着将她抱紧怀里,死死抱紧了她。
【12】
很多东西,要失去了才知重要。
很多人,要离开了才知相爱。
她走后,他花了二十年,一点一点承认,他喜欢她这件事。
最后他为了她与卫家的婚契,死在了卫韫剑下。
而后他重生归来,他本以为他会和楚瑜重新开始,却不曾想,错过的人,便是永远错过了。
他恨过,绝望过,不择手段过,却在最后终於明白,爱这件事,本也只是一件单方面的事。
他替卫韫抗下了所有骂名,成了那个叛国之臣。
楚军大获全胜后,他便被大臣下狱。
他本该死的,却是卫韫和长公主等人力保了他,还让他继续当上了丞相。
起初天下都是骂声,后来便渐渐小了。
他这一生都放在了国家和百姓上,没有娶妻,没有纳妾,更无风流韵事。
哪怕他被人骂了一辈子,记入史书时,也不忘将他当叛臣那一笔浓墨重彩写上,可当朝的百姓,大多却尊敬着他。
因为是他开了城门,保住了华京百万百姓,这一点,百姓比谁都清楚。
雨渐渐小了,他和顾颜青说完话,也有些累了。
他回了床上,躺下睡了。顾颜青端着药碗出去,他妻子站在门口,看见他出来,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父亲又同你说那个没影的夫人的事儿了?」
顾颜青点点头,有些无奈道:「人老了,便记糊涂了。当年他一个人从昆阳爬上来,哪里有什么夫人的帮助?我父亲啊……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清醒了。」
顾楚生躺在床上,听着顾颜青的话,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他们都当他糊涂了,可他却知道,自己一点不糊涂。
他记得很清楚。
他爱那个人,他的妻子,一辈子活在他的脑海里,他的心里。
你看,时至今日,他仍旧能清晰想起——
那姑娘驾马而来,在夜雨里挑起他的车帘,朗声开口:「顾楚生,你别怕,我来送你。」
这一辈子,他爱过黎民百姓,爱过秀丽山川,爱过大楚广川脉脉,山河巍巍。
而他最爱,便是那个姑娘。
他别扭了一辈子,忐忑了一辈子,他自卑又骄傲,不安又执着,用了一辈子,终於得承认——
他喜欢她,独独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