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别忙着拒绝。」
楚瑜叹了口气:「你听我说,你家里之前同卫府说过,等孩子两岁,你便是要回王家的。」
王岚没说话,她抿了抿唇,没有出声。
楚瑜瞧着她的神态,温和道:「沈佑於你,怕是有心的。」
「这事儿,」王岚叹了口气:「等以后再说吧。这两年,我只想安安心心守在卫府。」
「可你对他,当真没有半分意思吗?」
「大夫人……」
「若是有这意思,有一些话,还是当面说开好。」楚瑜固执道:「你且听听他要说什么吧?」
王岚闻言,抿了抿唇,终究道:「那还请夫人稍等,我梳洗后就来。」
楚瑜应了声,去了前堂,让人设置了屏风,让沈佑等在屏风外。
她拍了拍沈佑肩膀,平静道:「我先出去了。」
沈佑应了一声,看上去似乎颇为紧张。
过了一会儿,王岚从房间后饶了出来,她手里持着团扇,遮住脸来到屏风后,端正跪坐下来,柔声唤了句:「沈公子。」
沈佑一时有些无措,他跪坐在地上,沉默无言。
王岚和他静静等了一会儿,王岚有些安耐不住:「方才大夫人同我说,沈公子有话要说,不知沈公子,是想说什么?」
王岚说完,自己忍不住低了头。
其实沈佑要说什么,她是猜测出几分的。近来通信,虽然都是吵吵闹闹,可若说对那人心思半分不知,其实是假的。
可是卫荣去了并不久,她如此做,她过不了心里的坎儿,可是那人写了信来,又忍不住回。
於是每次告诉自己不过是规规矩矩回信无妨,却又在深夜里辗转难眠,唾弃自身这份放浪。
如今沈佑来了,她更觉不好,怕对方说出来,也怕对方不说,心中忐忑难安,只是觉得,若是说出来,便拒绝了吧。
真的喜欢她,那么会等她。
若是不能等,那就算不得喜欢。
於是做好了所有盘算,王岚这才开口,却在开口后,久久不闻人声,直到许久后,她才听到对方沙哑的声音:「沈佑来此,是特意来向六夫人,请罪。」
他一句话顿了三次,说得极为艰难。王岚有些诧异:「你有何罪相请?」
沈佑闭上眼睛:「害卫家之罪,沈佑,特来相请。」
听到这话,王岚睁大眼睛,沈佑却是在黑暗中找到了那份坚定。
其实来时就做好了所有的打算,如今又怕什么?
面对卫韫那双眼睛时他都没怕过,如今不过是屏风后一个小姑娘,他有什么好怕?
沈佑声音平缓,慢慢说出自己的生平。
他出生於烟花巷,因她母亲当年城破时被北狄掳去,卖入北狄为娼,他在北狄长到十三岁,受尽屈辱,母亲也被折辱而亡,直到一个将军攻下那座城池,救出所有大楚百姓。
他为报母仇,被那位将军带回去,培养成为了一名奸细,十七岁回到北狄,投身入北狄军营之中,成为二皇子苏查手下先锋官。
然后他拿错了消息,然后卫家七万人死於白帝谷。
他跪俯在王岚身前,沙哑道:「我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卫家之事,与我必有关系。沈佑虽为小人,却未失良知,辗转反侧,借以杀顾楚生之机,特意前来卫府自首。」
听到这些话,王岚整个人都是愣的。
她看着外面这个人,内心不知该是什么情绪,听见丈夫亡故相关的经过,她眼里忍不住蕴满热泪,却也知如此哭泣,在人前失礼,只能是道:「这些话,沈公子与侯爷说过便好,事已至此,沈公子向妾身请罪,又有何意?」
「人已不复……」王岚声音里带着哽咽之声:「纵使怪罪,妾身奈何?」
这哭声将沈佑所有话堵在唇齿间,让他所有话语都变得格外卑劣。
他本想说,之所以向夫人请罪,是因在下有求娶之心,愿赴汤蹈火以赎此罪,望夫人垂怜。
然而这哭声将他的话狠狠堵住,他再如何,也说不出这样的话语。
於是他跪在地上,许久后,只能道:「夫人方才生产,切勿太过伤心。沈佑有罪,愿为夫人做牛做马,哪怕夫人不愿,沈佑也要为夫人效犬马之力。」
「你走吧!」
王岚不愿再听。
对间接害了自己丈夫的人有了那样的心思,这当是何等难堪?
她从悲伤化作屈辱,提了声道:「勿再相见,你速速出去吧!」
沈佑没说话,他听着这话,便已明白。
对於王岚来说,或许这一辈子,都不愿再见了。
沈佑跪趴着,他忍不住,慢慢抬起头来。
屏风之后,依稀只能看见一个人影,然而他却清楚记得,第一次撞见她时,那眼中盈盈水光。
他哪里是见了女色就晕头?
也不过是这眼睛瞧进他心里,他方才懂了这份恻隐之心。
他贪婪看着那屏风之后。
这份感情,说已是山盟海誓,那未必有。
可是这份浅浅心动,对於沈佑来说,却是头一次,这是他头一次来华京,来南方,这里如他所想,风景精致细腻,便连一份喜欢,都能温柔又缠绵。
他听着那哭声,终於是慢慢垂下头去。
「听夫人吩咐,沈佑这就退下了。」
说着,他叩首行礼,站起身来,行到门口,他终於还是忍不住回头。
「六夫人,」他看着那屏风,沙哑开口:「此言虽然不齿,可我对六夫人,确有真心。」
王岚微微一愣,沈佑转身离开。
夹风带雪,一如他平日在北方那样干净俐落的作风,再无回头。
王岚慢慢抬起头来,见屏风外只有树枝在风中轻轻摇曳,她咬紧下唇,终於是忍耐不住,啜泣出声。
楚瑜便就站在长廊上,她双手拢在袖间,斜斜靠在长柱上,见沈佑走过来了,她直起身子,平静道:「说好了?」
「嗯。」
两人走了,楚瑜送沈佑回地牢:「你大概要在卫府再待一阵子,事情没查清楚,姚勇不死,你怕是不能出去。」
「嗯。」
沈佑应声,楚瑜见他的神色,淡道:「谈得不好吧?」
「应该的。」
沈佑平静开口,楚瑜想了想道:「你一开始既然对六夫人有心思,为何不早说?」
沈佑沉默不语,许久后,他终於道:「我本没有这个心思,不过是随意客套应付,牢中我不知道做什么,她来了信,我便回信。」
说着,沈佑抬头看着天空,慢慢道:「等后来有了心思,我便不敢说,也没打算说,等我离开卫府,这事儿也就了了。」
「如今呢?」
沈佑没有说话,好久后,他深吸了一口气。
「我想娶她。」
他抬头看向楚瑜,楚瑜顿住步子,颇有些诧异。沈佑目光坚定:「方才同你说话,我想得清楚。你说得对,我今日就算死了,又有何意义?白帝谷一战,疑点重重,绝非我一人之过,我会帮着小侯爷查清真相。等我帮卫家报了仇,我再为她做牛做马。这辈子她喜欢我,那很好。不喜欢我,那也无所谓。」
「你同她认识不久吧?」
楚瑜有些不理解这样的感情,沈佑轻轻笑开:「我没喜欢过人,实话说,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小姑娘,她拒绝了我,那我离开就是。可她是六夫人。」
沈佑眼里有些苦涩。
卫家的六夫人,他欠了卫家,欠了她。
哪怕不喜欢她,也该补偿她。
守在她身边,是赎罪,也是追求。
他不知道哪一天她会放下,哪一天自己会心安。但是这条路,他却想走。
楚瑜明白他话语里的意思,两人沉默着,听见一个清朗的少年声响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楚瑜和沈佑回头,看见卫韫站在长廊前,他盯着沈佑,皱着眉头。楚瑜正要解释,就听沈佑笑了一声道:「老子神通广大将你卫大夫人迷得七荤八素……」
话没说完,卫韫便一袖子直接把人抽翻滚进了庭院。沈佑翻身起来,大骂道:「卫韫我草你……」
音还挂在嘴里,卫秋就直接塞了一个布团进沈佑嘴里,压着沈佑下去。
卫韫转头看向楚瑜,楚瑜有些尴尬道:「他胡说八道……」
卫韫点点头:「我知晓,」说着他转身道:「嫂嫂可打算去饭厅用饭?」
「是时候了。」楚瑜点点头,同卫韫一同往饭厅走去,卫韫虽然没开口,楚瑜却赶紧将她把沈佑带出来的事儿添油加醋说了一通。
卫韫皱着眉头听着,有些疑惑道:「嫂嫂的意思是,沈佑看上了六嫂?」
「是了。」
楚瑜点点头,她打量着卫韫的神色,犹豫着道:「我想你的确不大喜欢沈佑……」
卫韫明白楚瑜指得是什么,他摇了摇头:「此事我分得清楚,我只是有些好奇,」卫韫笑起来,神色温和道:「他这样一个人,竟也会死心塌地喜欢一个人。」
「遇到那个人,谁都一样。」楚瑜笑了笑,抬手拂过自己耳边碎发。卫韫转头瞧她,见那花苞落在枝头,恰好挂在楚瑜身后,他忍不住开口:「喜欢一个人,真会喜欢到为她放弃所有吗?」
楚瑜有些诧异,随后想起来,十五岁的少年,怕正是好奇时候。
她抿嘴轻笑:「那要看你有多喜欢了。」
卫韫皱起眉头,似乎认真思索起什么。那猫儿一样的眼如琉璃干净漂亮,楚瑜瞧着他认真思索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
「小七,」她拍着他的肩:「若你日后喜欢上一个人,一定记得告诉嫂嫂你的心得。」
「想必,」楚瑜弯着眉眼:「是极有意思。」
卫韫瞧着女子笑若春光盈堂,只是静静看着。楚瑜有些奇怪:「你怎的不说话?」
卫韫面无表情点了点头,应声道:「好。」
说完之后,卫韫转过身去,从她手下滑开,往饭厅走去。楚瑜摸了摸鼻子。
哦,她就知道,卫韫最近不开心。
而卫韫只是想着他跪在祠堂里,看着卫珺牌位那一刻的感觉。
他觉得有什么呼之欲出,却又不敢言语,於是他不听不言,只觉得一日复一日压抑下去。
春花已经开始蓄势,绿叶抽出枝芽,少年素衣玉冠行於木质长廊之上,手握暖炉,合着春光,竟让楚瑜有一瞬间觉得目眩。
看着对方的背影,楚瑜忍不住回头,询问晚月:「你说小七是不是长高了一些?」
晚月抿唇一笑:「小侯爷毕竟长大了呢。」
楚瑜微微一愣。
是了,早晚有一日,这个少年会长大。
他会有比及他父亲的优秀俊朗,会如十三岁那年入城时那些华京女子所盼,堪称一声,卫家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