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笑出声来,没理她口是心非,将狐裘披到她身去,温和道:「下次多穿点儿,天冷了,你穿点毛茸茸的,好看。」
长公主冷冷一笑,扭过头去,却也没多说。
楚瑜换了衣服,就站在门口等着,外面下起小雨,她披着羽鹤大氅,双手捧着暖炉,仰头看着雨水落到青瓦之上,如线一般坠落下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没有回头,询问道:「长公主可有留宴的意思?若是有的话,便同她说,我抱恙先走了。顾楚生不用理会……」
她说着转过头来,看见顾楚生停在她身前那一刻,她微微一愣,慢慢张大了眼睛:「你怎的在此处?」
顾楚生静静看着她,目光里似有烈火烧灼。楚瑜手里抱着暖炉,慢慢反应过来,笑出来道:「你今日打扮得这样好看,我还以为你是知晓长公主的意思,故意前来的。倒是我误会了。」
顾楚生没说话,晚月撑起伞,楚瑜穿上木屐,走进雨里,淡道:「那就回去吧。」
顾楚生捏着拳头,看着那人从容背影,感觉喉间一片腥甜。
他克制住自己所有冲动,跟着楚瑜出了府邸,到了马车前,出上了马车,刚要让人起程,就看见一双手猛地搭在马车边上,随后车帘便被掀开,露出顾楚生冷峻的面容。
冷风卷席而来,顾楚生没有打伞,冬雨劈里啪啦砸在顾楚生身上,将他精心准备这一身砸得狼狈不堪。
楚瑜静静瞧着他,晚月上前去,冷着声道:「还请顾大人回自己的马车,否则休怪奴婢无礼了。」
顾楚生没有说话,他就盯着楚瑜,他虽然什么都没说,楚瑜却也知道,他是不会下这车的。
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有什么话,进来说吧。你这样,不好看。」
晚月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楚瑜,见楚瑜抱着暖炉,斜靠在马车上,神色泰然,她也就明白了楚瑜的意思,下了马车,去了另一辆马车。
顾楚生终於进来,坐在离楚瑜最远的角落里。楚瑜拢了拢大氅,抬眼瞧他:「有什么话想说,你便说吧?」
「你……知道长公主的意思。」
他沙哑开口,这话说出来,他骤然发现,这不是他在责问她。
这分明是她捅了他一刀,他握着那刀一点一点拔出,刀刃划过他的肺腑,磨得他连呼吸都觉得疼。
楚瑜从容应声:「嗯。」
「为何不同我说?」
「我以为你知道。」
「我不知道。」顾楚生抬起头来,他盯着她,一字一句:「我不知道她的意思,我穿好看的衣服,是给你看。我来,也是为了多同你说几句话,我是为了你来,不是为了她。」
楚瑜微微一愣,她从未面对过这样的顾楚生,她骤然有了几分尴尬,不自觉扭过头去,平静道:「我知晓了。」
「你之前不知晓吗?」
顾楚生嘲讽出声来,他盯着她,彷佛要将这人生吞入腹一般。
「我说喜欢你,我想带你走,我想娶你,你以为,我是同你说笑吗?!」
楚瑜没说话,顾楚生说喜欢她,她总觉得,是在做梦一般。
甚至於,她会想,这真的是重生,而不是她来了一场梦境?
梦里她学会放下,学会不执着,而她的执念却开始苦苦痴求。
她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圆满,圆满得甚至有几分不符合逻辑。
她忍不住轻笑起来,看着面前的顾楚生,忍不住道:「那与我何干呢?」
这话是顾楚生当年说过的。
当年她认认真真同他说「顾楚生,我喜欢你」的时候,他也是如此,双手抱在胸前,冷笑出声:「那又与我何干?」
说起来,她的语气,可比他好上太多了。
这句话顾楚生也记得,所以在楚瑜说出口时,他忍不住愣了。
他看着面前的姑娘,觉得上辈子的一切彷佛是倒了个转。
当年他嘲讽她,如今她就嘲讽他。
他慢慢闭上眼睛,捏紧了拳头。
「是,是与你无关,」他忍住气血翻涌,艰难道:「可是,哪怕你不屑於这份情谊,也不该作践。你明知我喜欢你,你又怎能……」
「作践?」
听到这个词,楚瑜忍不住笑出声来。
回忆开了口,就无法关上,楚瑜瞧着面前人熟悉的面容,从那句「我喜欢你」开始,无数记忆倾泻而下。
那些记忆让她手脚冰凉,她死死盯着他,一时之间,居然有些分不清那到底是前世,还是今生。
公主府的酒劲太大,有些上头,她觉得自己的情绪被扩大开来,看着面前的顾楚生,就彷佛看着上辈子的人坐在自己面前。
她捏紧了暖炉,身子微微颤抖。
顾楚生看着她的态度,脑中全是疑问。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态度?
哪怕不喜欢他,哪怕讨厌他,怎么就能厌恶到这样的程度?彷佛不控制住自己,随时随地都会抽剑杀了他。
那目光他见过的,在楚瑜临死那一刻,她说「来生与君,再无纠葛」时,她那目光里,就包含着这样的愤怒与恨。
顾楚生手足冰凉,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而楚瑜压抑不住自己,转头看他,冰冷笑开:「顾楚生,你喜欢听故事吗?」
他想说不,可他说不出口,他就呆呆看着她,听楚瑜笑着道:「你不是说我作践你的情谊吗?我给你说个故事,你就听着,我告诉你,什么才算真正的作践。」
「有一个姑娘,她喜欢了一个人,那人落难,被贬出京城,於是她抛弃荣华富贵,夜奔千里,终於找到他。你说,这份情谊,可算深重?」
听到这话,顾楚生脑子轰然炸开!
被贬出京,夜奔千里。
他盯着楚瑜,目光里全然是不敢相信。然而楚瑜深陷於自己情绪之中,根本顾及不到顾楚生此刻的神情。
「若千里夜奔不算什么,那她后来散尽自己所有钱财,拼了满身武艺,护他升至金部主事,又可算是恩德?」
散尽钱财,金部主事。
顾楚生慢慢闭上眼睛。
外面雨声劈里啪啦,他脑海中又是那一年,昆阳官道夜雨,少女红衣染了泥雨,手中提着长剑,独身驾马,奔赴千里而来。
「别怕,」她在马车外含笑,染了雨水的脸上,笑容足以驱开云雨雾霾,看得人心明朗,她瞧着他,目光里全是情谊。
「顾楚生,我来送你。」
这一送,就送了他一辈子。
送他到昆阳,送他从九品县令升迁至金部主事,又一路升作户部尚书,入内阁为大学士,最后,官拜首辅。
那一路她相伴相随,整整十二年。
他以为他重生回来,是与她重新开始,却终於在这一刻明白。
——他回来,只是为了接受这场冲来的审判。
他上辈子欠下她,便要在这辈子,统统还予她。
马车摇摇晃晃,她用着别人的口吻,述说着他们二人的平生。
「她侍女死时,她苦苦求他,」她声音疲惫:「她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这份感情,他不喜欢她,不愿意对她好,是她强求,直到那时候,她才觉得,她后悔了。她不该喜欢,也不该强求。」
顾楚生听出她声音里的软弱疲惫,他抬起头来,静静看着她。
楚瑜目光里没有他。
她声音平静,似觉意兴阑珊。
「后来她离开了京城,去到了那男人的家乡,侍奉他父母。后来婆婆病故,她就一个人留在那里。也不知是过了多少年,她生了病,想回去见她父亲。那时候她身边已经没谁了,她一封一封信写给他,直到最后,也没看见她父亲。」
「顾楚生,」她目光终於看向他,仿若菩萨佛陀,无悲无喜:「你说我作践你,如今你可知,一个人作践一个人感情,能作践到什么程度。不喜欢无妨,可不喜欢一个人,却也不放开一个人,一定要将她拉扯在身边,一直逼到她死,这才是天大的恶心。所以啊,喜不喜欢这件事,你别强求。」
楚瑜觉得自己神智终於回来几分,她笑了笑。
「别把自己的心放在别人脚下,也就不会被作践了。」
顾楚生没说话,如今他怎么不知道楚瑜的态度?
他没有机会,一旦楚瑜知道他是上辈子的顾楚生,他绝无机会可言。
楚瑜太了解他,他放不开她,上辈子,这辈子,他都放不开。
可他却也能明白,如果楚瑜是重生而来,怀着对自己这样的心思,此时此刻看着自己,该有多恶心,多想要他死。
如今他没被楚瑜捅个对穿,不过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罪人而已。
他不敢告诉她,他不敢说话,他怕只要一动,就露出马脚。
楚瑜没理会他,她躺在马车上,见着帘子起起伏伏。
许久后,楚瑜听到外面传来人声,马车停了下面,卫韫清朗的声音从窗外传了过来。
「嫂嫂,今日雨大,我来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