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见霜依然保持着拥抱她的姿势,但是这一次,无论雁翎怎么用力都好,再也没有得到回应。
他的怀抱终於失去了回抱的力度。连他身上那点温暖,实际上都只来自於她的温度。
雁翎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她坐了起来,抖着手把烛火点亮。
只不过半个晚上,贺见霜乌黑的发丝已经失去所有的色泽,双鬓如雪。他微翘的唇角带着温柔平静的微笑,彷佛还能依稀看到从前风华绝世的模样,只是呼吸早已停止。
最后是怎么离开的,雁翎已经忘记了。只恍惚记得,她大哭着,哆哆嗦嗦地从手里幻变出一根流光四溢的羽毛,塞进了贺见霜的右手里,让他紧紧握着,彷佛这样就能留下一些什么痕迹。
不知道是怜悯还是疏忽,这个世界竟给她留下了最后的时光,没有立刻带走她,足以让她与贺见霜作最后的告别。天亮之前,熊熊的烈火吞没了那座武师的小房子。四周的镇民看到火光,着急地上前来灭火救人,然而水却泼不灭那火,再加上火势太大,没人能近那座房子的身。奇怪的是,那火也并没有蔓延开来,只在那座房子上燃烧。
七天七夜后,火焰熄灭,被焚烧之地寸草不生。整座房子,包括房梁木架,竟然烧得一点灰烬也没有留下,那对武师的小夫妻连屍骨都没有找到。这等奇事流传开来,很快便成了一个耐人寻味的传说。
雁翎大哭着睁开双眼的时候,发现眼前景物已经大变。前一刻,她还在烈火中拥抱着贺见霜的屍身,亲手送他最后一程。在火舌终於卷上他的衣袖时,她全身被一阵白光裹挟,转瞬就已经回到了现实。
雁翎躺在床上,红肿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因为害怕隔壁房间的父母会听到她的哭声,只好忍耐着抆了抆眼泪。床头柜的蜡笔小新闹钟显示现在还是晚上,雁翎却没有了任何睡意。哽咽了半个晚上,终於等到天亮。她踉踉跄跄地走到了窗边,哗啦一声拉开了窗帘。
云层渐染,日出东方,万丈朝霞喷薄而出,明明是充满生机的景象,她却感觉自己被一团浓重的孤独和悲伤包裹着。
这一次回来了,便不可能再回去了。贺见霜已经死了,一切都——结束了。梅炎之,余意清,楚逸衡,秦柏,尹灵,张凡……从此再度变成了纸上的人物,与她所处的世界再无交集。有好几个人,她甚至没能和他们告别。
命运是多么地会开玩笑。在一开始,她接手这个烂摊子的时候,的确是想要尽快脱身的。可是,当真正解放的时刻到来,她终於不用担心会被留在书里了,可是——却感到那么地痛苦和不舍。
回来后,雁翎魂不守舍,把自己关在了家里足足一个月时间,连父母也开始担心了起来。未免父母看出自己的不对劲,雁翎也只好打起精神来。过了几日,恰逢她妈妈要回医院复查腿伤,雁翎便陪着二老一起去了。换药需要一点时间,雁翎便打算下花园透透气。
来到了医院后方的花园中,雁翎在自动售卖机里买了盒柠檬茶,刚插进吸管,便远远地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人——正是那日借过钱给他的顾先生。他身着休闲西装,正用轮椅推着一个人在散步。
顾先生显然也看到了雁翎,高兴地对她点了点头:“你好,又见面了。”
“是啊。”雁翎笑着走近他,眼光抆过了轮椅上的人,顿时一愣。
轮椅安坐着一个如同等身人偶一样精致的少年。和顾先生纯粹的华裔面孔不同,眼前的少年一看便知道身带一部分外国血统。他鼻梁高挺有型,五官带着外国人独有的深邃迷人,肤色苍白,睫毛浓密,半睁着那双清澈的天空蓝的眼睛,微微垂眸看着自己的搭在腿上的双手,恍若灵魂不在躯壳中。
他的身上穿着医院的病号服,肩上还披着一件深色外套,腿上搭着保暖的毛巾。他的双手姿势也很奇怪,左手舒展开来,根根手指瘦长白净,玉骨冰雕。右手却紧紧地握着拳头,彷佛捏紧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毫无疑问,这必定是顾先生曾经说过的弟弟了。然而,面对这样一个皮肤苍白,浑身充满病弱清秀感的美少年,雁翎实在是很难把他和冲浪那种阳光沙滩的运动联系在一起。(=_=)b
对於雁翎略显惊讶的目光,顾先生笑了笑,解释道:“是不是觉得不太像?我的父母和平分开,父亲在几年后再婚,他是我父亲再婚后生的儿子。”说着,便给轮椅上的少年拉好了外套。
雁翎扬了扬眉,笑着点头:“原来是这样。上一次你和我说,你的弟弟还在昏迷中,现在是终於醒来了么?”
“是啊,医生也说他创造了一个奇迹。”说起了自家弟弟醒来的事情,顾先生就有点关不住话匣子,高兴道:“都昏迷了一年多了。从上个月开始,忽然就有了脑电波重新活跃起来的现象。前几天终於睁开眼睛了。虽然现在还没能恢复正常状态,对外界刺激很淡漠,也不开口说话。但是他能醒过来,我已经谢天谢地了。之后的康复治疗就慢慢来吧。昏迷一年多,我都跟着一起过来了,接下来就更不是问题了。”
那少年由始至终都安静地听着顾先生的话,除了偶尔眨眼,还有动了动蜷缩的手指以外,便没有任何别的反应了。
对於顾先生这番积极乐观的话,雁翎听得很认真,心里也有些感慨。
在家里自我封闭了那么久,首日出来,便能遇到这么一个振奋人心的奇迹。即使发生在别人身上,但也给她阴霾的心带来了一点温暖的阳光。
顾先生指了指少年膝盖上的书,无奈一笑:“医生说,除非能有什么把他唤醒,否则,他现在这个拒绝和外界沟通的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我给他找了几本书,希望能激起他对外界的反应。花园这儿人少,空气又好,我正准备在这里念给他听。”
雁翎偏头看了看书本的封面,几乎都是漫画书,还夹着几本着名的侦探小说,便忍俊不禁道:“漫画怎么念给他听?”
顾先生一愣,哈哈一笑:“你说的也是,漫画的话,就只能让这小子自己看了。”
闲聊了两句,雁翎看时间不早了,正准备离开。忽然,那少年膝盖上的一本书滑落到了地上。雁翎在他身前,便先一步蹲下了身子,帮他把书捡了起来,递到了他手上。因为蹲下,她第一次和这个少年对上了目光。对上后,却不由有些讶异。
这少年形状极美的眸子里,镶嵌的那颗如同琉璃一样的眼珠——虽然无波无澜,但并没有刚从昏睡中醒来的死气沉沉。反倒清澈傲骨,就如同潜藏着万年飞舞的霜雪。
一见难忘,再见依然锺情。
有时候,不想在任何人身上找到那个人的影子,也不想通过相似的事物自我安慰,却偏偏事与愿违。在短短的几秒钟内,雁翎竟再一次在陌生的人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记忆如潮水一样迎面扑来,雁翎鼻子发酸,眼眶瞬间红了。她掩饰般地低下了头,用发丝挡住了眼睛。胡乱地把书本塞到了少年的手下,便狼狈地起身离开了。
怎么能心存期待呢?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贺见霜在二十三岁时,就已经在她怀里与她永别了。
从燕山的初遇与分别,岳明山的重逢,之后辗转到西域,最终到江南的永别,那个与她一同经历了那么多的灵魂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他早已像个泡沫一样消失了,甚至连可以供她吊唁的墓碑也没有。
她如同逃离一样离开,却没有看到——那少年原本毫无波澜的眼眸,忽然轻轻眨了一下。
卷翘的睫毛如蝴蝶翅膀般轻轻扑动了一下,湛蓝色的眸子如同有了涟漪,一滴温热的泪水划过他瘦削的脸颊,砸在了他苍白的手背上,最终滑落、溶於深色的毛巾中,染湿了一小块布料。
雁翎红着眼睛走远了,忽然听到后面一声重重的落地声。
她惊愕地回头,刚才那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向前扑倒在地,似乎是想起身往她这个方向追来,却因为太久没有走路,一起来就想跑步,便摔倒了。顾先生手忙脚乱地扶着那少年的手臂,那少年却没有看哥哥一眼,只哀伤又欢喜地看着雁翎,雁翎心脏大震,目光忽然落到了他松开的右手手心。
——那洁白的手心竟着一块暗红色的羽毛形状的印记,如同刺青一样烙进了身体里,连边界都清晰可见。
雁翎呆呆地站在原地,忽然便如一个走丢之后,几经周折才找到家长的孩子一样,毫无征兆地大哭出来。
……
半年后。
直到今天她还对这个奇迹不敢置信。
她不知道贺见霜掌心的胎记,是巧合才会有的,还是真的由她的羽翎烙下的。她也不知道贺见霜之所以能来到现实,创造这个奇迹,是不是因为阎罗王因为那相似的胎记而搞了乌龙——也许他老人家同时收了两个灵魂,回到阎王殿掂量掂量后,才觉得其中一个命不该绝,想要把他的灵魂还回去。然而,这两个灵魂却有着同样的胎记,或许就是这样,才把灵魂放错了身体。
又或者说,这两人本就是同一个灵魂的两个个体,只是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存在而已。如今,其中一个躯体死去,那一半的灵魂便回归到另外一个躯体,二者完全融合了。因为自从醒来后,贺见霜竟也断断续续地记起了这个身体的一些记忆,对英语的掌控竟也没有遗忘。虽然不可思议,彷佛一场梦一样,但却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雁翎不愿意去深究原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一切,才是他们应该做的。
顾先生显然对自家弟弟醒来后和雁翎互相一见锺情的事情大为惊叹,他执拗地认为是雁翎唤醒了自家弟弟,发自心底地对她感激不已,对这两人走到了一起,自然也很乐见其成。
在复健的日子里,贺见霜竟然是一刻也离不开雁翎的样子,一直像小狗一样粘着她。顾先生看见自家弟弟没出息的样子,只对天长叹三声,把他托付给雁翎后,便迅速地出国去解决自己堆积了许久的工作了。这一去,恐怕得半年后再回来。
这半年的时间,足以让贺见霜缓冲过来,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来到了不同的时空,爱人和自己都变了模样,还拥有了上辈子他至死都没得到过的东西——亲人。
不仅如此,一身惊才绝艳的武功化为泡影,进入了一个羸弱的身体里。躺在床上久了,复健竟要与孩童一样,从学走路开始。
虽然不安,但因为身边有雁翎陪伴着,一切都过渡得很顺利。转眼间,半年时光匆匆过去,经过了专业的复健,除了久不见阳光的肤色依然苍白之外,贺见霜如今已经与正常人无异。
於是,在某个晴好的秋日,雁翎拍板决定——带贺见霜去见识见识这个对他来说陌生又新奇的世界,第一站就是——西北行![扭屁屁][扭屁屁]
室外空气闷热而干燥,机场大片钢化玻璃落地窗外,可见天空蓝得纯粹,没有一丝云彩。
候机大厅内的空调开得很大,凉飕飕的,与外面相比是两个世界。一排长椅上,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分外惹人注目。
在这个文化交融的时代,街上出现老外并不是奇事,更不用说混血儿,对此,人们也早已见怪不怪了。然而,这个少年却依然吸引了无数惊艳的目光。甚至有女孩子在兴奋地低声窃窃私语,议论他是不是哪里新出道的模特。
这少年似乎正在等人,一双大长腿放肆地伸展着,微卷的黑发有些凌乱,肤色苍白,一副蛤蟆镜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露出了高挺的鼻梁和精致的嘴唇。
他耳朵里塞着一副白色的耳机,正一脸认真地玩着手机里的——俄罗斯方块,对过往的旅客惊艳的目光都毫不在意。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贺见霜似有所觉地抬头,摘下了墨镜,露出了一双清澈温柔的水蓝色眼眸,当看到来人的时候,那脸上的表情,就像瞬间被点亮了一样,炫目得让人难以直视。
一个外表清秀可爱的少女拿着两个雪糕在他面前站定,正是雁翎。她舔了舔巧克力味的甜筒,另一手还拿着个草莓味的:“霜霜,算你好运,草莓味只剩一个了,刚好让我买到。”
贺见霜伸手接过了草莓味的甜筒,站了起来,认认真真地吃了一口。
雁翎忽然有点想笑——没想到两辈子的外表都这么高冷的他,居然会喜欢吃草莓味。第一次带他吃冰激凌的时候,贺见霜那不敢置信又惊奇的表情,直到现在都还历历在目。
她伸手牵住了贺见霜修长的手:“差不多是时候要登机了,我们一边走一边吃吧。”
贺见霜吃了两口甜筒,忽然问道:“巧克力味好吃吗?”
雁翎点头,把自己的甜筒递给他:“挺好的,你可以尝尝。”
“好啊。”贺见霜轻轻一笑,忽然弯腰攫住了雁翎的嘴唇,舌头毫不客气地长驱直入。雁翎一呆,贺见霜亲了她一会儿才起身,歪着头,舔了舔嘴角的巧克力雪糕,眯起眼睛道:“嗯,果然很甜。”
“你耍赖。”雁翎拧他的手臂。见贺见霜但笑不语的模样,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踮起脚尖,反过去吻了他嘴角一下:“嗯,草莓味也不错。”
周围偷看的人:“……”
奇了怪了,机场的玻璃幕墙外,明明是个艳阳天,但是,为何依然觉得有冷冷的雨水在他们脸上胡乱地拍,潮湿的狗粮往他们嘴里胡乱地塞呢?[蜡烛]
贺见霜见状,闷笑两声,拉起了雁翎的手,眼中满是深情和爱意:“好了,走吧。”
雁翎哇一声被贺见霜扯远了。
衣襟带花,岁月风平。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