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与御使大夫接了旨意后, 便匆匆入了宫。
两人在门口撞上,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憔悴。这一阵子, 主管大理寺的王且压力尤其大,先是给赵家翻案牵扯出了先帝夺位的阴私,接着皇帝叫他抓人, 又惹了民愤,又不得不把先前抓的人给放了, 可谓是两头挨骂。御史大夫虽没他折腾,但这些日子民意沸腾,御史台司监察之职,上谏皇帝,下监百官。对於外头的事想充耳不闻也不可能, 如何拿捏这个度就够叫他头疼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叹息一声, 冲对方拱了拱手, 苦着一张脸进了政事堂。
政事堂里,皇帝倒是来得早,正坐在龙案前翻看什么。
见二人来了, 倒是客气得很,先招呼他们坐下, 又命内侍上茶:“外头风雪大, 二位爱卿先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常举动, 叫两人心中更加惶惶。但皇帝是君,君命不可违,他们只能按捺着坐下,捧着热茶等着上首之人开口。
王且一边喝茶,一边用余光打量着皇帝。
这些日子, 李踪的变化不可谓不大。从前的皇帝,喜怒不定,刚愎自用,甚至还有些暴戾。可最近这段日子,外头流言与骂声满天飞,指责先帝德行有失得位不正,讽刺皇帝有其父必有其子的……文人骂人,不带脏字,却句句往心窝子上戳,若是从前的皇帝,早就不知道发了多少次火了。
可最近他却一反常态,平和得很。除了偶尔不上朝,竟然没有发过脾气。
这几日先帝之事在朝上吵得不可开交,有人认为先帝决不能有污点,更不能任由平头百姓造谣污蔑,要大兴文字狱杀鸡儆猴。有人则认为民怨不可小觑,不若做个样子走走过场,给百姓一个“真相”。而还有些老臣,隐约知道些东西的,都三缄其口,不敢贸然开口。
朝上炒作了一锅粥,但回回皇帝都只听着,从不表态,反而叫人揣测不清圣意。
现在又忽然将他与御史大夫召入宫议事,越发叫人摸不着头绪。
一盏茶毕,李踪方才手里的东西看完,他将之折起来,扔进了炭盆里。王且这才发现,他看的似乎是一封信。
只是隔得远,那薄薄的纸张很快在炭火中燃尽,并没看清上头的内容。
李踪倒是神色释然,拍了拍手,终於说起了正事:“这回召两位爱卿入宫,是为了外头的流言。”
王且心中一惊,暗暗与御使大夫交换了个眼神,垂着头没敢接话。
李踪似乎也不需要他们接话,自顾自地往下说:“这些日子朕也听百官吵够了,外头的骂声也够高了,此事总要想个办法解决。”
“陛下……欲如何解决?”御使大夫试探着问道。
“既然百姓想要真相,那查便是。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总该都能满意了。”李踪笑着道。
“这……”万万没想到李踪会让他们查,王且皱眉,委婉地劝道:“坊间流言不过是有人暗中煽风点火,若当真往下查,恐怕会有人趁机造谣生事。先帝名誉事关国本……”
说到底还是先帝手上不干净,真要往下查,就是弑兄夺位的皇室丑闻,谁也没那个胆子敢翻先帝的旧帐。
先帝得位不正,那皇帝屁股底下这把龙椅,岂不是也名不正言不顺?
然而李踪召他们来,却不是为了与他们商量,他神色冷淡了些,将两卷写好的手谕扔给他们:“让你们查就查,用不着瞻前顾后。这是赐你们的免死金牌,只要持着这道手令,后头无论查出什么,朕都不会治你们的罪。”
两人捧着手谕,面露苦涩。却也不敢再劝谏,只能道:“臣领旨。”
说完正事,李踪挥挥手,将人打发出了宫。
他自己则出了政事堂,脚步一转便往东宫的方向行去。崔僖打着伞跟在他身侧,询问道:“可要唤轿撵来?”
“不必。”李踪这会儿又不太想说话了,抬了抬手示意他安静,便往东宫行去。
后宫空置,这东宫自然也空着。
李踪游走其中,扫过熟悉的亭台楼阁,神色怔忪。
他脚步不停,走到最偏僻的一处偏殿,说:“朕以前就住在这里,那时候朕最怕冬天,因为那些宫人会偷偷克扣炭火,屋里的炭不够,烧不到半夜就灭了,冷的人睡不着。”
似乎感觉到了冷,他摸了摸胳膊,又笑起来:“不过后来朕被立了太子,就搬到了主殿去。再没被冻醒过。”
身后崔僖静默无言,而李踪似乎也不需要他回应,只自顾自地又往外走。
走到书房前,推门进去,看着熟悉的陈列,又摸了摸那红木书案边角上的划痕,轻声道:“这是朕幼时刻的。朕自幼并不聪慧,又顽劣好动。一篇文章总要被打个几次手心才能记住。有时候被打疼了和韩蝉闹别扭,就偷来他的戒尺,在书案上胡乱刻画。”
但转头看见韩蝉,又会心虚地翻开书开始背文章。因为心里知道,只有韩蝉还愿意认真教导他关心他。
他从来不是顶顶聪慧的人,但为了不让韩蝉失望,努力去做到最好。
然而直到最近他才发现,他所做努力去做的,从来不是韩蝉想要的。
“时间过得可真快……”他低低叹息,转眼间便物是人非。
“崔僖,你跟着朕多久了?”李踪又问。
“七年了。”崔僖敛眸,并没有思索太久。
“当时朕见到你时,你瞧着跟个瘦猴似的,你知道当时朕为什么点了你伺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