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挑衅地看白准,眼神里充满嘲讽。无方很想打掉他这种倨傲的表情,如果干脆明着来,她还敬重他的为人。现在背后使绊子,用这么不入流的手段,实在叫她唾弃。
她掖着两手道:「明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麒麟的封印只有王能解开,解开之后麒麟修为顿失,如果这个时候趁机下手,不失为一个好时机。你在他化形之后逼他去梵天,逼他冒险取河图洛书,这些都可以不计较,但你不该定住他的原形,让他不能变幻。」
上首的皇帝听后嗤声笑起来,「我不过是个凡人,哪里来那么大的本事定住他的原形。这都是他跟你说的?」
无方哀悯地看了令主一眼,「他根本说不了话。」
「所以你就怀疑我,」明玄恨恨道,「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堪。」
喂喂喂,旁听的令主开始觉得愤愤不平了,敢当着他的面公然吃醋,这个狗屁皇帝还要不要脸?连朏朏都听得懂人话,难道他以为他是聋的吗?要论大胆,皇帝真是天底下最无所顾忌的人,什么话都敢直言不讳。觊觎别人的老婆这么光明正大,信不信他不演戏了,直接化形取他狗命?
令主蓄势待发,无方暗暗拉了他一把,让他稍安勿躁。座上的皇帝很生气,别开脸不看她,她略顿了下,好言道:「你这又是何必呢,事情做绝,真是你的风格吗?你不为他解,凭他万年的修为,终有自己破解的一天。到时候大家见面尴尬,你们还能好好共事吗?你在世称帝不过几十年光景,大可不必弄得这么难看。有些事木已成舟,磨难越多心贴得越近,你懂这个道理。」
皇帝不平,然而不平又能怎么样?他们到底是夫妻,两个人一头睡着,唧唧哝哝,早晚说遍他的坏话。其实现在他里外不是人,他自己知道。这个梗作与不作,都不重要,反正就那么回事了。
他长出一口气,抬了抬手指。一缕极细的微光从他指尖绽放,舒展着婀娜的身姿盘桓前行,没入白准的胸口。一瞬麒麟的身体大放金光,然后屏障像水面把他吞没,散尽时他已经恢复人形,风流倜傥地拱手向上一笑,「多谢陛下了,我发现还是当人比较好,做兽不方便,什么都要我娘子迁就我。」一面说,一面有意无意抬起手,捋了一下他的犄角。那对角在巨烛的映照下,愈发神气活现,非比寻常。
皇帝看见了,顿时变了脸色。他霍地站起来,紧紧盯着那对角,连声线都扭曲了,「为什么你的角还在?你这两日明明是兽形……」
令主羞涩地牵了无方的手,「爱情可以超越一切,你没听说过吗?」
「你们……」皇帝简直气血攻心,一阵天旋地转。疯了,真是疯了,疯得人不齿,疯得人没眼看。一个是人,一个是兽,怎么能这样!万万没想到,他眼中冰清玉洁的无方堕落至此,实在不可思议。他涨红了脸,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来,「师父……真好兴致。」
无方被白准这傻子弄得很不好意思,早知道是这样,就不该跟他来。她把那对角的事彻底忘了,没想到他化成人形,招牌依然还在。以后是不是但凡房里没闲着,他就要顶着犄角满世界招摇?别人一看见他,头一句话无非「令主雄风不倒」,他大概觉得这样特别有面子吧。
无可奈何,就算尴尬,她也没法真的怪他。反正是夫妻,现不现眼的,习惯就好了,因此只是怨怼地瞥他一眼,小媳妇似的红了脸。
皇帝又羞又愤,彷佛一腔热血被泼到了尘土里,替自己不值,更替他们臊得慌。不能再看见他们了,他闭上眼,指着殿门断喝:「出去,都给我出去!」
令主品咂出了他的不甘,凉凉一笑道:「如此就不打扰陛下的好事了。这两天你要是没打算搞什么泰山封禅之类的活动,我就不出现了,闭两天关,好好休整一下。」
皇帝面若寒霜,明白他所谓的闭关是什么意思。不就是拉着无方没日没夜腻在床上吗,然后再顶个大犄角,到他面前来晃荡。
他握紧案下的手,因为愤怒,压在膝上瑟瑟发抖。他们的脚步声远了,他心里的惊涛骇浪却不能止息。他困顿、憎恨、无法疏解。在凡人的眼里他是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在他们那帮妖孽看来,他不过是佛界的淘汰品,是个不够格登入佛界的意生身,是用不了多久就会消失的一丝残念。
他起身在宽阔的大殿内踱步,心里油煎似的难受。怎么办,他觉得自己要走火入魔,这种无法言说的耻辱,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直接扇在了他脸上。宁愿人兽也不要他,艳无方是被白准下了蛊吗?自己到底哪里差,威逼利诱都得不到她。
他扬手,把案上的文房和奏疏全都掸落到地上,狠狠地践踏,将一切踏成灰烬,踏进尘埃里去。殿外侍立的人都泥首跪在地上,后殿里一串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掖着衣襟的女人惶惶站在金花银灯树前,嗫嚅着叫了声「陛下」。
他脸色沉郁,转过头来看她,那眼神彷佛是在打量一只猎物。她恐惧地倒退了一步,但还是壮起胆来,「夜深了,臣妾服侍陛下就寝。」
他没有说话,站了会儿转身往外,一直向北,穿过重重门禁,走进了瞿如宫里。
这寻常的宫殿,看着没什么特别之处,但瞿如想从这里走出去,却难如登天。他不留无用之人,和这鸟儿纠缠不清,本来就怀揣目的。无方终究是个善良的人,当初他无端失踪,她对收入门下不满三个月的徒弟尚且尽心竭力,对这只相处了几百年的鸟儿,又会有多深的感情呢?
满室狼借,她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窗上桃花纸被撕扯得稀烂,但没有用,他画地为牢,只要不解开,她永生永世都走不出去。
「师姐。」他垂眼看瘫坐在地上的鸟儿,她挣紮了太久,已经精疲力尽。
听见他的声音,瞿如抬起头来看他,从一开始的死气沉沉,到满眼迸发出熊熊的烈火,她跳起来直扑向他,「明玄,老娘撕了你!」
可惜她撕不了他,她的爪子不够尖利,速度没有他快。他只轻飘飘一掸,她就被掸飞,重重砸在了墙上。但她不屈,把剩下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再一次袭向他。三足鸟并不是战斗型的,她的攻击对他来说不值一提。於是又被抛出去,沉重地坠落,直到她躺在地上,再也起不来身。
他寒着眉目端详她,「师姐,你打不过我,还是保重你自己吧。奇怪,你和她在一起那么多年,为什么连她的半点风姿都没学到?倘或有一丝影子,我可能还会对你好一些。你愚蠢、冲动、随心所欲……不管是走兽还是飞禽,像你这样的,通常只能充当炮灰。」
瞿如尖声咒骂他,「老娘不过嫖了你一回,你就这么待我,我哪里对不起你,你要囚禁我?」她艰难地站起来,左边肩膀脱臼了,拿右手扭扭往上一托,咔地一声接上了,然后撑着月牙桌虎视眈眈地瞪着他,「明玄,你到现在还在肖想师父,太不要脸了。师父有了令主,他们过得好好的,你为什么非要掺一脚?今天到我这里干什么来了?吃了瘪,找茬来了?看看你那一脸慾求不满,简直要笑死我了。」
那只不知死活的鸟儿,居然真的哈哈大笑起来。她越是笑,他眼里的阴霾便越盛大。忽然出手扼住了她的脖子,一点点收紧箝制,「师父现在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不管我做什么都是错,她眼里只有白准。你猜猜,如果你出了事,她会不会着急来看你?」
瞿如被他掐得喘不上气来,很想告诉他师父有个毛病,不会轻易看扁一个人。但这个人一旦被她看扁,这辈子就永无翻身之日了。弄死她,引师父进宫来吗?既然师父已经不拿他当好人,他这么做,只能是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