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凡人的可悲,生命短短几十载,起点比所有物种都高,得道比谁都难。因为飞禽走兽没有七情六慾,人在红尘中翻滚,俗世纷扰,须臾便老了,死了,变成供桌上小小的一方牌位,人生一场空。
瞿如这样说,无方很快便联想到了振衣凄凉的晚景,就算有儿有女,青春不再有什么用。她有点难过,想了想道:「你别怕,以后我替妖看病,赚他们的修为就是了。你只要筑基结丹,后面有我助你一臂之力,活个三五百年不成问题。」
振衣失笑,「这么做不会败坏师父的好名声吗?取人修为,和打家劫舍有什么分别?」
她答得一本正经,「你情我愿的事,怎么能算抢夺?我可以少收一点,每只妖取上一二十年,对他们本身没有什么损害。你是我徒弟,如果死得那么早,怎么传承我的衣钵?」
他深深看她一眼,「师父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
结果瞿如跳出来,「我也可以帮你取,无以为报就以身相许好了,我不嫌你死得早。」振衣大皱其眉,很快别开了脸。
瞿如受了冷遇,终於向无方哭诉起来,这是什么师弟,连一点尊重前辈的意识都没有。无方被她吵得头大,束手无策看着她。
忽然振衣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大家屏息听,轰隆隆一阵鸟翅拍打的声响,崖旁的林子里窜起无数鸟雀,似乎是受了惊吓,朝天猛挣上去,照这情形看,林中必然是有天敌。
无方示意他们缓行,自己飞身先入密林。照着先前惊鸟的位置寻过去,发现那里有一弯小湖,湖水清澈见底,湖畔有个猫形的身影,长尾弯曲垂落在湖面上,尾尖一点闪亮,昏暗中如同一盏小灯笼,正在钓鱼。
这是猫丕?无方站在那里,看它缓缓摇动尾巴,甜美无害的一张脸,饥肠辘辘紧盯水面。水下有金色的鲤鱼,尾鳍飘拂,转身华丽。那鱼身也会发光,水上水下相映成趣,如果忽略捕猎和被捕猎的关系,倒是一副很别致的画面。
猫丕渡过第九劫,便有十条命,那时会幻化、会唤雨,危险异常。她一手凌空,挥袖轻扫,一柄长剑握在了手里,以备不时之需。悄悄靠近,它钓鱼钓得全神贯注,本以为不会惊动它的,谁知它突地转过头来,一双大眼睛懵懂望着她,只一眼,就撞进人心里来。
鱼也不钓了,摇着雪白的长尾巴过来,在她脚边打转。蹭一蹭,再蹭一蹭,仰起头满怀渴望地看她,无方从来没享受过如此待遇,一时僵着身子不知如何是好。振衣和瞿如赶来了,个个持着刀剑,如果真是猫丕,大概立时就要发起攻击了吧!可是它不,它挨着她的裙角,静静地审视他们。无方听见振衣一声叹息,摇着头,把剑镶回了剑鞘里。
「不是么?」她低头打量,它抱着她的脚,开始努力向上攀爬。
振衣说不是,「它叫朏朏,可以令人忘忧。」
一地有一地适合生存的物种,梵行刹土上有吃脑的恶鬼,也有朏朏这样治癒心灵的东西。它爬上来了,无方不得不把它端在怀里,逗一逗,它憨态可掬的样子可爱至极。然而抱过之后再想放下是不能够了,他们在前面走,它在后面跟着,叫声哀哀,很是可怜。
结果此行没有找到猫丕,捡到一只朏朏,它纠缠无方纠缠得凶,没有办法,只得做了个布囊背在身上。
把朏朏带回去给麓姬看,她喜欢得不得了,连答话都心不在焉的,「只说是猫形的,这不就是猫形吗,想必就是它吧。」
无方也不再强求了,反正找不见猫丕也有了对策,开始一心一意思量晚上去般若台的事。
麓姬指引她,「好好打扮自己,往狠了打扮,越美越好。届时不光魇都,三山五十州的男妖都会来,若遇见有缘人,艳姑娘的终身也就有依托了。」
无方笑了笑,终身有依托,多遥远的事!她是煞,道行不够的妖和她做夫妻,最后会被吸成一张皮的,她怎么好害人家。
可是打扮呢,这种事是个姑娘都喜欢。她坐在妆台前,铜签上的红烛燃烧,照亮镜中的眉眼。她细致地勾勒五官,螺黛描眉,眉若远山,口脂点唇,唇若朱丹。绾个灵蛇髻,随手折段枯枝一扬,变作金簪压在髻上。起身左右观望,这身衣裳似乎和妆容不相称,捏诀换个颜色,俗不可耐的男妖们喜欢艳丽,这绛红的缭绫应当很合他们的心意吧!
她从洞府里走出来,候在门外的人乍见她,顿时看直了眼。麓姬还记得第一次拜会她时的情景,她冷漠疏离,那一瞬的惊艳,直达心脏。生来长得好,稍加点缀愈发不得了,碧清的一双妙目望过来,不必设想刹土男妖们的反应,看看她的男徒弟就知道了。
美色是利刃,永远有效和精准。世上没人能抵御煞的魅力,就像没人能抵御权力的诱惑一样。害怕沉迷,必不能细看,看了便乱了。他转过身,低低道:「那只猫丕有了人形,说不定也会在般若台出现。我去准备一下,夜里随师父一起去。」
他匆匆走了,麓姬抱胸一笑,「艳姑娘的这位徒弟真是古怪。」
奇怪不奇怪,无方没太放在心上。他毕竟是人,人对妖魅来说是异类,思想复杂很正常。她只是张罗着,让瞿如好好打扮。鸟大了,该成家了,她看得出振衣对瞿如没有兴趣,没有兴趣当然不必强求。本来鸟和人就不相配,硬结合了,将来生出个鸟人来怎么办?
夜幕渐渐扩张起来,第一缕迷雾弥漫的时候他们出发,驾云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抵达。
般若台位於九阴山脉和魇都之间,九阴向北三十里有座雪顿山,半空中看下去山体沟壑纵横,尽是深浅不一的凹槽。待近些后才发现,那些凹槽是依山而建的栈道,栈道上错落分布着原木搭造的楼阁,因年代久远,和山色融为一体,若不是密密麻麻悬挂的风灯,简直分辨不出哪是山,哪是楼。
般若台就在重楼俯瞰的位置上,四面环绕的看台,底下是个巨大的舞场。当初布置这里的妖一定去过人间,无方出生的那个中土死城里,也有这样的地方。香樟木拼起平整的舞台,台面上铺着毡毯。八个方位竖起高而粗壮的抱柱,成串的红灯笼垂挂下来,那么明亮辉煌,把整个般若台照得亮如白昼。
麓姬是常客,驾轻就熟地引路,把他们引进了太珑客栈。客栈里有个妖艳的老板娘,连路都走得缠绵缱倦,她见了来人,很诧异和惊喜的模样,高声呼起来:「生客,第一次相见。」一面说一面扭头看麓姬,「听说钨金刹土的灵医造访咱们这儿了,这位就是吧?」
大名远扬,掩都掩不住。麓姬说是,「艳姑娘是我的恩人。」拿手比了比,「这是青如许,青老板。般若台斗艳大会就是她举办的,她可是咱们梵行刹土的大红人。」
青如许掩唇而笑,上下打量无方,「常闻灵医艳冠阎浮,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美人惜美人,就像英雄惜英雄一样。青如许对她们一行人十分热络,亲自往内引领,挑了个雅座请他们坐下,牵起袖子一一为他们斟上了美酒。
不知这是种什么酒,透过琉璃盏,映出琥珀光,芬芳异常。无方端在手里,并不品嚐,捏着杯脚摇了摇盏,婉转的柔荑,娇滴滴入木三分。
她未语先笑,「天极城有种酒,名叫问渠,和青老板的名字颇有缘。那酒极美、极香,据说喝上一口会醉三年,青老板的酒可是和它有异曲同工之妙?」
青如许掖着广袖笑得温婉,「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果然和我的名字有渊源。不过这酒没有那么大的劲儿,我先前尝了一口,比小店平常自酿的还要平和些,大概是为照应今晚的女客吧。」
这样看来酒是另有来路,麓姬呷了一口,「你太珑的剑胆轻易可不会换,今天怎么例外了?」
青如许笑道:「这酒是魇都派人送来的,令主明晚成亲,请大家先喝他的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