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错误地认为这个对手高大魁梧得有些过分,他的动作必然会相应变得冲缓。
他一点也不冲缓。
恰恰相反,他的动作很快,快得出乎我的想像。只在眨眼间,巨大的战斧就向我当头袭来,裹挟着隆隆风雷之声直奔向我的眉心。
我已不及躲闪,唯一能做的就举剑挡格。
这不是我能够独力化解的重击。
一声刺耳的巨响之后,我觉得右手一阵麻木,数道碎裂的剑刃闪着明亮的金属光泽从我的手中四射开去。眼前的事物忽然变得暗淡起来,身体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感觉不到。片刻之后,一阵拥堵的血气瞬间涌上我的胸口,直冲入口腔,让我尝到了一丝甜甜的味道。
恍惚中,我看见那把巨大的斧子再次扬起,飙出一道狂裂的风暴。心里一个焦急的声音在呼唤:“躲开!快躲开!你马上就要死了!”
我明知道自己应该听从那个声音的指示,躲开这要命的猛击,可是酸麻瘫软的身体根本无法接受自己的指挥,连动一动小指都觉得困难,只能昏沉地看见一片交错的光影。一切仿佛都凝滞在这一刻,除了模糊的一团,我什么也看清楚、什么也听不清楚。
准确地说,我一点也不害怕。刚才那一记猛击让我头脑有些发昏,不太能够清楚地分辨眼前的景象。我的心里只隐约觉得有些可怕的事情要降临到我的头上,某些事情或许会在这里得到结局。
接着,似乎有一道巨大的力量撞上了我身躯。我觉得自己在向一旁扑倒……扑倒……扑倒……在扑倒的过程中,麻木的感觉一点点消退,清醒的神智又被强塞回到我的头脑里。刀光、剑影、喊杀声、自己摔倒在地上产生的震动和声响以及来自臂膀和胸口的疼痛……这一切的东西在同一个瞬间向我铺天盖地地涌来,压迫着我脆弱的神经,让我忍不住低声呻吟。
然后,我听见了一声痛叫。
那是我所熟悉的、最亲近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望向自己刚才身处的地方。
一瞥之间,我看见了让我永远自责无法摆脱的景象。它注定成为困扰我一生的噩梦,让愧疚哀痛的心情一刻也不曾远离过我的身边。
在那把巨斧落下的地方,皮埃尔下半身血肉模糊地拚命挣扎着。他小腹以下的部分几乎已经全部变成了紫红的颜色,从他体内倾泻出来的血液仍在不停奔流着,在他的身下汇聚成了一片红色的湖泊。
我不知道他伤在哪里,但我知道,能够让鲜血那样流淌的重上已经足以让最强壮的汉子丧命。即便如此,我的兄长仍然没有放过反击的机会。那把巨大的双手阔剑犹如猛虎的利齿自下而上向对手撩去,瞬间撕开了那个士兵的咽喉。
在解决完最后的敌人之后,皮埃尔抛下了他的阔剑,在地上痛苦地哀叫着。他的身体轻微痉挛着,显示着他正遭受常人无法抵抗的巨大痛楚。
“皮埃尔!”我什么也不顾了,惨叫着扑上前去,惊悸地移动着他的身躯,托着他的后背和小腿,想要把他抱到远离战场的地方。
在我刚要站起身来的时候,我的右手一轻,皮埃尔又一次摔回到地上。
只是一瞬间,却又仿佛好久,我愣在那里,看着刚刚挽救了我的性命,现在正躺在地上挣扎着的,我的兄长。
我的右手紧握着一条腿,一条自膝盖断裂了的、露出了骨茬和肌肉的小腿。
那曾是皮埃尔身体的一部分。
一种极大的恐惧崩溃了我的世界,我害怕,我恐慌,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发生的这件事。
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有人在欢呼,有人在绝望地尖叫,有很多很多人从更远的地方向我们奔来,他们好像很快就能来到这里,却又好像永远都无法到达。
这一切似乎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皮埃尔……皮埃尔……”这个名字就像是拯救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反覆地念着,生怕一但停口就什么都再也说不出来了。我像个孩子一样软弱地哭泣着,任凭一切事物在我眼前变得模糊扭曲。我蹲坐在那里,手里拿着那截断腿,一遍遍地将它对准皮埃尔恐怖的伤口接上去,希望这是个恐怖的梦境。当伤口的两端重新接合在一起时,这个梦就会醒来,我依旧可以看见皮埃尔矫健奔跑的样子。皮埃尔怎么会失去一条腿?他怎么能够失去一条腿?他难道不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把喜欢把我扛在肩头,在城市的小巷中穿行奔跑的吗?他跑得像风一样……像风一样快啊。
他怎么会失去一条腿呢?
这是个梦,这一定是的。我忽然兴奋起来,好像发现了天大的秘密。我紧闭上双眼,然后猛然睁开,希望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是皮埃尔促狭的笑脸。他会喊我懒虫,掀开我的被子,把我扛在肩上,在我的尖叫声中哈哈大笑。
我不想再睡下去了,让我醒来,叫醒我!快,救救我,谁来叫醒我啊……
断腿一次次从断裂的茬口上滚落下来,它上面的肌肉已经失去了弹性,在我的手中变得冰凉、僵硬。 腿上的毛孔开始紧密地收缩,肌肉泛出一层青灰欲死的颜色。
天呐,这真的不是一个梦吗?
恍惚中,似乎有另外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我看不清他的脸。事实上,除了那半截断腿,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看见我这个样子,连忙一脚把我踹倒在一旁,蹲下身子慌乱地对皮埃尔做着些什么。他好像大声说了些什么话,还用沾满了鲜血的手拍了拍我的脸,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当他站到一旁的时候,我已经看不见皮埃尔膝盖上的伤口了。一条白色的绷带把他的伤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鲜血不时地渗出来,可是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肆意流淌了。
我颤抖着,一种不知什么样的心情让我偏执欲狂地将手中那条断腿伸出来,凑到那被包裹好的伤口处,小心地对准……对准……
它还可以长回去的,不是么?求求你告诉我,它还可以长回去,长回去,就像它之前生长在这个人身上一样,就像这一切没有真的发生过。它可以的……
求……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