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校的背影刚从门口消失,将军忽然大口地咳嗽起来。一口口带血的唾沫从他的口腔中喷出,这个年长的军人摇晃着身体,伸出手去想要扶住桌子,却扶了个空。正当他踉踉跄跄几乎要摔倒在地上的时候,我已经推开房门跨到他身边,搀扶住了他的身体。
我要把克劳福将军搀回床上去,却被他执拗地拒绝了。他指了指椅子,示意我扶他坐过去。
“你是不是觉得我老了,年轻人?连对付那么个孬种都气喘吁吁,难看成这个样子?”将军面色惨白,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来。
“是啊,老了,看来我真的老了。早二十年,我一定把那个混蛋的脑袋割下来,挂到旗杆的最上面,让所有的人都看得见。可是现在……”
“您没有老,将军,一点也没有!”我大声反驳着,“您这样做,只是为了不连累路易斯殿下。即便再过二十年,像那种天生的废物您一只手也可以打倒他。您永远都不会老,一个战士战斗的心永远也不会老。”
“再过二十年……”将军惨然笑了笑,“只怕我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这时候,房门打开了,将军忠心的侍卫长、坎贝尔少校推开门走了进来。他看见将军的模样,慌张地想要往外跑,却被将军喊住了:
“回来,坎贝尔,不必去找医生了,我用不着他们。”
“可是,将军……”
“我说不用就不用,坎贝尔。”将军微笑着摇了摇手,可他坚决的口吻却让人无法质疑,“把我的酒拿出来,坎贝尔,我知道是你把它们藏起来了。”
“可是您的伤……”少校想要拒绝。
“我说拿来就拿来,别管什么狗娘养的伤不伤了。”将军提高了嗓门,忽而又沉静下去,“我只是想和它们告个别。”
我心里一惊,从将军的话里,我听出了决绝求死的味道。
常年陪伴在将军身旁的坎贝尔少校同样察觉到了这句话中异样的不详,他激动地问道:
“您想干什么,将军?”
“我想干我应该干的事,坎贝尔。”将军坚定地回答道,而后对我说:“中校。对不起了,我让你白忙了一场。看来我的生还是个错误,现在,到了我弥补这个错误的时候了。”
“您怎么会这么想?”我抗议着,“现在还远不到走这一步的时候,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们不能把您怎么样!”
“和我没有关系!”将军忽然对着我大喊道,“你不明白吗,中校?他们的目标不是我,是殿下,一直都是!”
“证据?这对於他们来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找出一百个人来指控我。他们可以说,在战场上亲眼看见我受到德兰麦亚人的夹道欢迎,再可笑的事情他们也编造得出。他们可以把战败的罪责统统推到我的头上来,他们做得到。”
“我不怕这些,我只担心殿下会不顾一切地来救我,这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殿下陷得越深,陛下对他的猜忌就越重。我不能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就算我能够证明我的无辜,难道你要叫我像个囚徒一样站在罪犯的牢笼中听凭他们审判,乞求他们宽恕吗?他们有什么资格来审判我?你让我怎么能忍受这样的侮辱!”
“将军……”忽然,坎贝尔少校目露凶光地插口说,“他们的营地中现在不足八千人,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
“糊涂!”将军一口回绝了少校的建议,“他们正等着我这样做呢。这样一来,不仅我坐实了这个罪名,路易斯殿下更难逃其疚。你这是把对付殿下的刀亲手放到他们的手上去啊。”
“但是将军,您不能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放弃掉您的生命啊!”我焦急地大叫着。
“毫无意义,你真的这么认为么?”将军忽然微笑起来,脸上甚至显露出几分得意,“这是最好的办法了。让我死在这里,把我的死讯立刻散播到全军,克劳福将军,重伤不治,以身殉职。太妙了,他们怎么往一个被敌人杀死的人头上扣一顶通敌的帽子呢?我一死,殿下安然无恙,与我的名誉也没有丝毫损害,更能保全我的家人,让他们享受更大的荣誉。而姆拉克那个混蛋,恐怕就只能独自承当这场失败的后果了。毫无意义?错了,中校,死现在是我最有力的武器。那群混蛋肯定不会猜到我会主动放弃生命,我就要让那群卑鄙怯懦的孬种知道,‘劫掠之虎’即便是死也绝不放弃战斗。”
“坎贝尔!”将军高喊着。
“听从您的吩咐,将军!”坎贝尔少校笔直地向自己的长官行礼。他的眼中已经满含泪水,脸上流露出无限留恋的软弱表情。可是我知道,这正是这个军人最坚强的时候时候,无论将军命令他做些什么,即便是空手去与一头巨龙搏斗,他都绝不会畏缩。
“我死后,立刻把我的死讯传遍全军,我要让每个人都知道我是重伤不治,你明白吗?”
少校已经哽咽得无法回答,只能拚命点头接受了将军的命令。
“至於你,中校……”将军叹息了一声,“……我对您有个请求。”
“请您吩咐,将军。”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完全把自己当作了这个忠诚将领麾下的一员。
“我求您把我的死讯带给路易斯殿下,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请您转告他,退让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无论如何勉强,还请他举剑迎敌。我已经……无法再继续……跟随在他的身边了……”克劳福将军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现在我只能相信坎贝尔和您。他们都认识坎贝尔,他绝没有机会接近殿下。所以,我恳求您务必帮我这个忙。”
“我保证!”这是我用我全部的身心作出的承诺。
当将军高举起一杯毒酒时,这个勇敢的战士还颇有精神微笑着对我说一句:“对不起,中校,这一杯酒我不能与您分享了。”
在我模糊的目光中,一个山川一般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那是一个战士的身躯,即便到死,他也没有放弃过战斗。
我看不见一个将死的将军。
我看见的,是一个单人独骑横刀立马向着敌人发起决死冲锋的伟大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