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突破了温斯顿人的合围,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拦我们了。
即便是要照料那些载着幸存精灵们的双骑战马,我们的速度也远比温斯顿追兵要快得多。在我们身后,大群的轻骑正在追逐我们的背影。随着他们的马蹄抠起初秋季节干燥的土壤,他们的身后腾起了大片昏黄的烟尘。
不过,这团烟尘正离我们越来越远。
红焰的身体紧伏在鞍头,他的脸色青得可怕,嘴唇被自己咬出血来。他的眼神看起来很让人担心,我无法准确地描述那种状况,那就像是……就像是一堆几乎燃尽的火堆,乍看之下是一片绝望的死气,空洞、寒冷、找不到焦距,但在那层暗淡的目光之下的,是一团依旧烫得烧心的火。这团伤人的火焰不是燃起在别处,而是燃起在他的心里。
亲手杀死自己族人的痛楚咬噬着他的心,而且我肯定,在今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他都会被这种强烈的罪恶感所纠缠。红色的液体顺着刀锋滑落,在晶亮坚韧的刀刃上画出许多悲伤的红色曲线,仿佛一道道泣血的泪痕。
而造成这一切罪魁祸首,此时正横趴在我的马背上,刚刚清醒过来。
“呕……”海伦娜发出不适的呻吟声。她现在的感觉一定很不好——任何人在横趴在马背上、小肚子顶着一块坚硬的马鞍、不雅地高高撅着屁股、脊背和大腿的位置上还被一个强壮的男人死命地压住时都不会觉得很舒适的,尤其是在战马颠簸疾驰的时候。
她摇晃了一下身体,应该是下意识地想摆脱现在这难受的感觉,可我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我伏低了上身,用两只手肘死死按住她,以防她意外滑落。我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有些粗暴,因为我实在很希望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多吃点苦头。
过了一会,她可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开始用力扭动身躯挣扎起来。
“你在干什么!”我气愤地大吼,冲着她的……屁股,“搞清楚状况,现在不是你发疯的时候!”
“放开我……”她的声音从马肚子的方向传上来。骏马疾驰带来的风声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让我下去……”
这一刻,我真恨不能如她所愿,把这个不知感恩的女人扔出去,随温斯顿人怎么对待她,再也不去管她的死活。
“混蛋,你以为老子很喜欢抱着你吗?进了森林,你爱怎么发疯都没人管,现在别给我捣乱,我们还在逃命呐!”
“放开你的脏手!”她对我的话置若罔闻,拚命地又踢又打。她的举动让我的坐骑非常不适,这头健壮的牲口放慢了速度,耸了耸脊背,厌恶地摇晃着马头。我没有防备,打了个趔趄,差点松开缰绳。
“你这个白痴!”我忍无可忍,松开右腿的马蹬,用膝盖对着海伦娜的脑袋重重顶了一下,“你会害我们都送命的!”
“我绝不接受人类的救助,你这个卑劣的家伙。是你们把他们引到我们的土地上来的,是你们害了我的族人……”她真的失去了理智,丝毫也不顾我们现在的处境,就这样在马背上胡闹起来。因为她的缘故,我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坐下的战马,不得不放慢了速度,渐渐滑落到队伍的后排。
“哦,该死,你就不能先把你那愚蠢的自尊心先收起来吗?”背后的追兵越来越近,轰鸣的马蹄声逐渐清晰起来。我不知怎样才能平复这个女人的无理取闹,有些慌张地对着他大叫着:
“好,是我们不对,我们对不起你,我们害了你们!我求求你,等我们离开这里,你想干什么都行。但是现在,别他妈的给我捣乱,我……啊……”
忽然,我的右胯上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一柄利刃穿透了我的肌肤,直穿进我的骨头里。一刹那间,我几乎听见了自己的胯骨和金属摩抆发出的声音。
随即,那阵疼痛从我的疮口扩散开来,沿着我的神经爬遍了我的全身。我的肌肉开始痉挛,整个右侧的身体有些麻痹。然后,疼痛逐渐开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烈火烧烤似的焦灼感。一些东西从我的伤口中流了出去,那不完全是血液,还包括我的体力和精力。
我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右胯上正刺着一把匕首。那匕首刺得很深,直没入柄。海伦娜白皙漂亮的右手正反握在匕首的把柄上,她竭力扭过头来,死死盯着我,目光如死一般地决绝,带着难以言语的浓浓怨念,就好像要把她这一生中所有的恨意都投射到我身上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接触到海伦娜的目光时,我心中对这个干了蠢事的精灵女性产生的一切憎恶和痛恨的感情都都消失。她的表情异乎寻常的狂热决绝,目光中透露出了太多难以想像的悲痛和抑郁,甚至让人心生怜悯。
我虚弱地松开手,海伦娜的身体向战马下滑落。又一阵疼痛从我的伤口处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明晰清凉的感觉。我看着海伦娜把匕首从我的腿上拔出来,然后一点点地下降。我试着攥住她的衣角,拚命想把她拉回来,可她原本轻盈的身体此时变得无比沉重,让伤痛的我根本无法做到这一点。伴随着一阵眩晕无力,我的手臂一松,放开了紧握的手掌。一阵剧烈迅速的摩抆发生在海伦娜的衣衫和我的手指之间,让我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
然后,这个顽固执拗的女人在我的注视下落在了地上。落地前,她冰冷怨毒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朵:
“绝不原谅你们,人类,绝不……”
“海伦娜,你在干什么!”红焰听到了我们这里的响动,回过头来,看见了这让人心惊的变故。
我勉力想拨转马头,重新把海伦娜抓回来。可是重伤的胯骨让我力不从心。经过短暂的麻痹,剧烈的刺痛再次刺激着了我的骨髓,我勉力全身趴在马上,几乎是仅用一条左腿在支撑着我的身体,让我不至落马。
我回过头,看见海伦娜已经从地上颤巍巍地爬起身来。她头发散乱,衣服被划破了许多,露出她抆伤的肌肤,左手不自然地反拧着,应该是摔伤了骨头。她冲着我恶毒地大笑了起来,笑容疯癫狂野,看不出丝毫她原本矜持高傲的样子。然后,她木然地回过身,踉跄着走向不断迫近的温斯顿骑兵,挥舞着短小晶亮的匕首,带着鬼魅巫神般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咯咯……鄙贱的人类,你们来啊,来啊,来偿还你们的罪孽……咯咯咯咯,我恨你们,我不怕你们,我要杀了你们,杀光你们,报仇,我要报仇……咳咳……”
披头散发的女精灵看起来已经完全疯了,她已经失去了理智,失去了力量,唯一还在支持着她的,是她对人类仇视的执念。她剧烈地咳嗽着,一层红色血雾在她的口边弥散开去,继而,她又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咯咯……你们罪孽深重,人类,你们无法偿还你们的罪孽。绝不原谅你们,我绝不原谅你们,永远……”
“姐姐!”红焰调转了方向向我们冲来,可是太晚了,他已经来不及援救自己唯一的血亲。面对着站在面前的女精灵,疾驰的温斯顿骑士们根本没有减速的意思。只在一个侧身间,海伦娜残破的躯体就被淹没在马蹄溅起的滚滚黄尘之中。我不知是否是我伤重的幻觉,那群杀戮机器吞没海伦娜之后,我似乎仍然能听见她恶毒怨忿的声音。那声音凄厉悠远,犹如从空气中传来的诅咒,像针一样源源不断地扎入我的耳中。我从来没有听过任何人用这样无可救药的仇恨狂呼这样一个词汇,甚至把她的恨意融进了风中,在我的头顶呼啸着盘旋:
“人类……”
“姐姐!”红焰停住了坐骑,向着温斯顿人冲来的方向悲痛地高呼。那毕竟是他的亲生姐姐,是他仅存於世的唯一亲人。在一刹那间,我感觉他真的要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和那群吞没了海伦娜身躯的暴虐的侵略者拚个你死我活。
他又扭过头去,越过正在逐渐远去的骑兵队列,将目光投向了那片精灵守护着的月溪森林。那是精灵们的家园,也是他的家园。数万名智慧高雅的精灵正生活在那里,他们需要一个真正的领袖带领他们、保卫他们,而那正是红焰的职责所在。
红焰终於回过头,抛下了抢回海伦娜屍体、为她复仇的强烈愿望,向着月溪森林追来。
他的坐骑奔近了,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我真的害怕我们的精灵朋友在悲痛之下,做出那些不理智的事来。悲剧已经发生,我们不应该为它付出更高昂的代价。
放下焦虑的心情,一阵强烈的目眩向我扑来。刹那间,我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森林的影子与天空重叠起来,染成了大块不规则的墨绿色。恍惚间,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云端飘荡,软软地感觉不到力量。我的头脑还是清醒的,它不断命令着我的双手要抓牢缰绳,可不知为什么,我已经感觉不到手指传来的任何信息。
这时候,我才知道自己伤得究竟有多重。眼中的一切已经昏昏失色,我随时都有可能落马,或许我已经跌在了地上,甚至於,或许我已经死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杰夫,坚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