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块落在我铠甲的右肩上,发出难听的“抆啦”声响。我站住了脚,回头向那孩子望去。
那孩子正被他的父亲一记记重重地打着耳光。那父亲的手很重,在孩子的脸上一次次留下鲜红的指印;他的表情和他的手一样沉重,望向我的目光包含着恐慌、求告和仇视。
我无奈地向他挥了挥手,转身走掉。
还能怎么样呢?那孩子本就应该讨厌我这个铁壳罐头,不是吗?就在片刻之前,我夺走的或许就是他丰盛甜美的晚餐,是他明早的新衣,是他对於军队、对於英武军人的梦想。而他只是向我扔了一块石头。
这报复太轻了。
一天之后,我们完成了这一切,而后离开了,全部。
三千骑兵将长矛指向西南方向的小镇多佛,而四千步兵则攻向中部一个叫阿尔贝的小村庄,将没有一个士兵的蒙加地罗镇留给了正向这里扑来的克里特人。
两天后,我们得到情报,蒙加地罗被五千克里特军队占领。
三天后,多佛陷落,阿尔贝村同时陷落。
半天后,我们带着当地居民浓浓的恨意和悲哀离开多佛,四天后,在东南方一个叫达里安卡的城镇外与达克拉和罗迪克率领的步兵队集合。这时候,情报显示,多佛和阿尔贝已经同时聚集了近一万克里特大军。
半天后,达里安卡陷落。
又过了半天,除了居民的眼泪,我们什么也没有在达里安卡留下。
两天后,我与达克拉、罗迪克带领步兵队闪电般奇袭了城墙破败、只有五百守军的蒙加地罗,而弗莱德和红焰则率骑兵部队接连突破克里特人两层防线,占领了他们南部纵深的切瓦村。
情报显示,达里安卡的克里特军队已经达到三万人……
背后的追兵越来越多,我们可以在一处地点落脚休息的时间越来越短。一方面,我们可以骄傲地宣称我们成功地拖住了敌人的脚步,让他们无暇东顾,最大限度地保障了援救东路军的佩克拉上校的安全。另一方面,我们就像是一群不知轻重的孩子,向雪山顶端投掷了一颗小石子,石子滚成雪球,最终引发了一场巨大的雪崩。而我们要做的,除了在这场灾难中保全自己,还要想尽办法让这场雪崩爆发得更剧烈。
……
这就是我们的攻略。出现在绝不应该出现的地方,破坏城防、消耗补给,然后离开,寻找下一个猎物。
再大胆的将领,恐怕也不敢在面对超过四万敌人的时候,将手头仅有的九千人分散使用吧。
可是,弗莱德敢。
他可以利用轻骑兵难以比拟的机动力,在一天之内连续攻打一南一北两座村落,造成我们有两支军队同时进攻的假象。而这时候步兵部队就可以空出手来,集中力量攻击一座比较大的城镇。倘若一击未能得手,我们会马上撤退,在事先预定好的地点等待会合。而后,继续攻击。
弗莱德自始至终都准确地预测到了克里特人的动作,让我们在层层密集的包围圈中灵活地游动。我们仿佛一只大个的泥鳅,趁人不注意的时候钻入了水池,搅起了整池的泥浆。
没有人知道,藏身在这泥水之下的,只有一只泥鳅。
很熟悉的战法,不是吗?早在这场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刻,温斯顿帝国的路易斯王子曾经倚仗这样的战术,在德兰麦亚北部山区往复穿插,创造了令人怎舌的当世用兵神话,赢得了“可以在战场上绣花的人”的兵家美名。而如今,弗莱德再次用同样的方法创造着属於他自己的统帅奇迹。他甚至做得更出色:克里特人始终都不知道,他们面对的究竟是多少敌人。
可是,我们面对的危险也越来越大。克里特统帅迪安索斯皇太子显然把更多注意力投向了战况激烈的中部战场,他毫不顾惜地将大把军力拨撒在绿叶平原的土地上,由我们难以抗衡的巨大兵力优势组成了一只巨大的枷锁,并且将这个枷锁一点点地收紧,要把我们挤死在越来越小的活动空间中。后来我们才知道,在这场大规模的猎杀活动中,克里特人投入在战场上的兵力,最后居然超过了五万人。
弗莱德神出鬼没的穿插攻击仍在继续,可我们能够选择的地点越来越少。有几次,我们几乎中了埋伏,如果不是见机得早,恐怕已经全军覆没了。迪安索斯太子已经将锁链缠到了我们身上,让我们不得不拖着这过重的负担来玩走钢丝般危险的战争游戏。
接连的奔波征战,士兵们的身体越来越差,每一战之后,我们的伤亡都在增加。多次的彻夜奔袭让“星空骑士”中的魔法师们精神难以回复,他们在战场上能够提供的魔法帮助越来越小。
这些还都不算什么,最让我们头疼的是:我们的奔袭渐渐失去了目标。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是为了掩护东路军的突围而吸引敌人的兵力。可现在,计划中佩克拉上校的援军冲冲没有出现在指定地点,就连我们自己都在怀疑这样的奔袭是否还有意义。现在我们身处敌军的围困之中,很难得新的消息,没有人能告诉我们佩克拉上校遭遇如何。倘若他同卡特莱尔将军的中路军一同被围,那就算我们做出了再精妙的穿插动作,在这场必败的战争中也只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终於有一天,当第三次从阿尔贝村中撤离时,我抬头仰望阴沉的天空,想起了佩克拉上校对我说的话。
我心头一紧,低头算了算日子,心中狂跳不已。
这已经是上校离开的第四十三天,超过上校给我的期限三天。
并非是我有意违背自己的诺言,只是这流逝的时间背后蕴涵了太多可怕的信息,让我不愿意去想,不愿意去计算。
难道东路军已经彻底覆没?难道我们的努力纯属徒劳?难道上校他……
我已经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只能快步跑到弗莱德身边,小声对他说:
“弗莱德,我有话要对你说。”
弗莱德沉默地点点头,把我带到了一个无人的静僻处。
我强忍着心中的不安将上校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他。
我的朋友沉默了很长时间。终於,他点点头,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说道:
“你说的对,我的朋友,东路军那里显然出了问题。但是你也不用太担心,如果东路军和佩克拉上校的援军全部被歼灭,那么在这里围困我们的,就不会只是这些敌人了。”他宽慰地对我说。他的话很有道理,让我心里原本极度紧张的情绪有些放松。想到佩克拉上校可能平安无事,我甚至感到几分欣喜。
“不过,确实到了我们该撤退的时候了。”弗莱德接着说,“士兵们已经到了极限,我们的损失也已经超过一千人。再这样下去,没有人还能坚持得住。”
他传下了撤回查美拉镇的命令,原本已经疲惫不堪的士兵们终於有了点精神。不管怎么样,超过一个月的奔波厮杀终於到了尽头,这确实是一件值得略微庆幸的事。
我们很难对这次行动作出让人信服的评价:从表面上看, 不足八千人的部队,在超过五万大军的围剿下,进退自如,杀、伤敌人近七千,自己损失不足一千,让身为侵略者的敌军在超过一个月的时间里未有寸进,这样的成就无论放在哪一支军队中,都是足堪自豪的伟大战绩。
但从战略的角度上讲,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胜利。我们期待的援军和东部战线局势缓解的消息冲冲不来,让这一次华丽的攻势变成了华而不实的战场杂耍表演。
已经是冬季了,绿叶平原上的大片荒草已经枯萎。我们的双脚踩在干燥的草茎上,偶尔发出碎裂的声音。
那或许正是我们的前路崩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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