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第四次迎来森图里亚平原的日落时,德兰麦亚军队的数量已经积累到了三万人。在此之前,我很少有机会将如此巨大的一个数字与人口数量的堆积联系起来。这些人几乎在广大的森图里亚平原重新建起了一座由武器、铠甲和血肉之躯修筑起来的城市,简陋破败的港口城市雷威尔在这浩荡的大军面前犹如一枚渺小飘摇的秋叶,似乎注定避免不了被扫荡一净的命运。连弗莱德都说,就算是德兰麦亚总指挥文森特将军的无能和各级军官的懦弱也未必能抵消这巨大的数量优势。
根据我们得到的消息,在距离我们不远的由木石搭建的雷威尔城中只有六千多温斯顿先遣部队,而他们所倚仗的城墙壁垒在我们为数众多的攻城器械面前形同虚设。再三强调“稳中求胜”的文森特将军足足用了十天时间积累军力,以求达到对敌的绝对优势。这虽然是一种毫无技术性可言的怯懦愚蠢的战术,但的确在一定程度上有它的道理。
终於,当我们的统帅觉得已经积攒了足够多的战斗资本,可以与敌人放手一战的时候,一直被摒弃在军官指挥层之外的弗莱德第一次接到了命令:我们的一千轻骑兵作为第一拨冲锋队伍,排在整个集团阵容的最前方。
“希望贵部展现我德兰麦亚勇士的无畏风采,为国王陛下立下宏伟功勳。”下达命令的军官客套地对弗莱德说,可他的眼睛里却诚实地反映着他的幸灾乐祸——无论是在多么巨大的优势下,第一拨正面与温斯顿军交战的军队都要承担相当大的损失,而注定不会得到与之相匹配的战果。很显然,我们就是被牺牲了的那支队伍。
这样的待遇早在我们的意料之中。
……
第五天的清晨。
我们终於看见了我们此战的对手。在破败的雷威尔城下,重装的骑手排列成整齐的阵容,一列列涌出城门。他们全身包裹着连体的甲胄,只在头盔的眼睛和嘴巴的位置留下细小的空隙。一柄柄精亮的长枪刺向云霄,结成了一片危险的金属森林。他们跨下的坐骑带着北方马匹特有的高大神骏,同主人一样的全身披挂,不安分地喷吐着狂烈的气息。
这就是温斯顿重骑兵,温斯顿军最值得骄傲的战士。六百年来,他们获得的荣誉没有任何一支军队可以比拟,在对等的条件下,整个法尔维大陆几乎没有一支力量正面经受住了他们的攻击,他们因而获得了“破阵铁骑”的称号。我还记得卡尔森对这支军队粗俗的评价:在平原战场上正面迎击他们,就像是一个美女被扔到了色狼堆里,没有任何反抗的可能。
而片刻之后,我们将会成为他们的第一个对手。
忽然,温斯顿军中竖起一面湛蓝色的中军大旗,旗帜上绣着温斯顿帝国皇族特有的立马徽章。这面旗帜的出现在我们的军中引起了一阵巨大的骚动,一些军官兴奋地鼓噪起来,而另外一些则掩饰不住自己的畏惧,但无论是兴奋还是畏惧,所有认识这面旗帜的人都因它出人意料的出现而感到了意外。
这面旗帜代表着温斯顿帝统帅、帝国皇位第一顺序继承人、皇太子路易斯殿下。在对德兰麦亚用兵的一系列战斗中,这面旗帜的主人以精湛大胆的一系列作战赢得了让其余各国统帅嫉妒的功勳,被称为“可以在战场上绣花的统帅”。可以说,他的生死决定这着场战争的走向。谁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会以身犯险,出现在晨曦河南岸的滩头阵地上,并且身为劣势的一方,面对着自己五倍之多的敌人。
擒获皇太子,以胜利者的姿态结束这场战争,我相信这狂热的信念涌动在大多数德兰麦亚军官的心中。这的确是个绝好的机会,前所未有的伟大功绩几乎就摆放在早餐的点心盘子里,等待着他们任意取用。
一阵急促而激烈的鼓声从敌阵中传来,给这广阔平原的清晨平添了几分雄壮。忽然,毫无征召地,鼓声在瞬间停止,那突如其来的空荡荡的安静带来一种令人敬畏的情感,几乎让人的心跳都要静止下来。在我们的面前,敌阵前列的铁甲骑士左右分开,一匹银白色的高大战马从阵后缓缓踱出,在它的上面是一位身着银色甲胄、没戴头盔的年轻将领。如果没有什么意外,那大概就是敌军传奇般的年轻统帅。距离太远,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看见他满头的金发,散发着太阳般的灿烂光辉。
没有激动人心的演说,没有试探性的弓箭射击,没有士兵们豪迈雄壮的呼喝。王子抽出长剑,向前一指,重装骑士们整齐地跃马而出,展开了他们的冲锋。自始至终,我们的敌人再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甚至连战马的嘶叫声都没有。片刻之后,这沉重的静默被渐渐逼近的马蹄声取代,不住震颤着我们的心魂。
身后的号角吹响,弗莱德一声高呼,带领我们向着强大的对手冲去。
“保持队形,按照计划行动。”弗莱德边冲边喊,稳定着我们阵容。
当两支骑兵还差不到一箭的距离时,弗莱德忽然一声呼哨,调马向右侧面奔去。我们按照既定的计划,有秩序地由两边向中间*拢,将阵型由传统的一字排列变为一个三角锥形。这是我们在接到命令之后弗莱德提出的对策:既然我们根本不可能正面迎击强大的对手,那不如缩小攻击点,以厚实的阵型突破敌阵中的薄弱点,不求造成很大的伤害,只求自保。在阵型的排列中,弗莱德、红焰和卡尔森三个人并没有聚集在最中间的位置,而是分别散布在队伍的各段。一旦弗莱德发出命令变换阵型,其余两人可以从中间位置指挥调度,调整队形——毕竟,敌人所经受的训练和战争磨砺远远不是我们能够比拟的,我们只能用这种应急的指挥方法来弥补自己训练的不足。
正当我以为我们的变阵会让敌人大吃一惊、给他们带来骚乱和打击时,温斯顿人的阵型也逐渐收拢,出人意料地排成了和我们相似的尖锥型,并将中心点偏移向我们的左侧。顿时,战场上出现了一个诡异的情形:两支高速冲锋的骑兵由於阵型的同时变化而偏移了彼此间的目标,以一个很小的间隙抆肩而过。这个间隙小到长矛可以刺到对方的盔甲外壳,却无法带来任何有效的伤害。我不能描述我此刻的心情,只看见一个温斯顿骑士与我打照面时,他的眼睛里带着同样难以描述的神色,似乎也在为这样一个突发的巧合而惊讶。
我们队伍中有两个莽撞贪功的士兵在斜刺敌人的时候失去了平衡跌落马下,无谓地失去了生命。相比之下,我们的敌人纪律显然更为严明,当前排的士兵发现在这样的距离上无法给我们造成任何伤害时,后排的士兵再也没做这样的尝试,把所有的精神都投注到前方更大的目标中,不再理会我们的任何举动,仿佛我们并不存在。
然后,我看到了这场战斗中第二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
路易斯太子忽然策马向前,带领着身后所有的士兵发起了冲锋。那紧密的长枪森林在平原上迅速地漂移,在那之后,是一片空荡荡的土地和敞开的雷威尔城门。
全线冲锋!他们居然放弃了赖以据守的唯一屏障,在战斗刚刚打响的一刻就向着数倍於自己的庞大军队发起了全线冲锋!这个疯狂的统帅到底在想什么?
如果他愿意,那后续的骑兵部队完全可以轻松地冲垮我们,只需要绕一个小圈子就可以办到。可他们完全无视我们的存在,一往无前地向我们的本阵冲去。目标明确,毫不贪功,正如那场让我们失去了至交战友的拉玛的龙脊峡谷伏击战。那层层被马蹄刨起的泥土和飞溅的浓浓烟尘无不再告诉我们这样一个事实:六千温斯顿军,竟然全都是骑兵。在大敌当前的宝贵时间里,他们的运输船只放弃了大批军队、器械、粮草的输送,仅仅是运来了六千多匹马匹。
在交错的刹那间,我不知道是否是一种错觉,路易斯太子的目光忽然转向我们,看向在我们队伍最前列的弗莱德。
这时候,弗莱德也正望向他。
巨大的冲力和普遍生疏的骑技让我们无法在短时间内变换方向,当我们在弗莱德的号令下终於参差不齐地扭转马头回望战场时,温斯顿铁骑已经和我们的阵地接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