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1 / 2)

千年 十四阙 23516 字 2个月前

千年  作者:十四阙

弹指数千年。

佛曰: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

——题记

千年又过,他划水而来。那风姿氤氲,水波依旧不兴。

竹篙轻点,船达岸边,青衫磊落间,温润明眸依昔。望定我,其笑淡淡。

「我们又见面了。」

我仰首望向远方,水天一线间竟是山色空奇,泛着近似於白的蓝。

深深吸进口气,再幽幽的叹出去:「是啊,苜蓿子,我又输了这一世。」

舟身狭长,行於水上,如柳叶。而那轻尘薄雾,便做了这一世的消弭,下一世的始起

。坐在舟头,水纹漠漠,一涟一漪,皆可化做一个人的影子,隐隐然隔着浮生的距离。

再其后,影子淡了,现出我鲜艳的倒影,赛雪肌肤乌黑长发,连指甲都泛着晶莹的粉

色光泽,这一世我何其美丽,丰容盛饰出现於朝堂之上时,文武百官齐变色,而他,他坐

在龙椅上,眼神惊悸,失魂落魄。

「王嫱参见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寻了千年,本以为这世必可如愿,

却只盼来这匆匆一面。若我早知如此,何必选这倾国绝色。

这一个千年里,他是汉王刘奭,我是美人昭君。金殿初见即为永诀,有缘无分至此,

还有什么可言。

悠悠一笑,恍若叹息。

「苜蓿子,为何万物皆想成神?」

抬眉处,他在沉思,竹篙点水,其声清脆,於是又问:「苜蓿子,你为何会在这碧幽

潭中持渡?」

「神渡世人,而我渡神。」

一句话惹来我笑,忍不住娇嗔:「苜蓿子,我不是神。起码,现在不是。」话至此,

笑音渐失。

是啊,我还不是神......我每千年渡此碧潭,为的就是成神,奈何每千年都功亏一溃

神说:「因我比众生更苦,度三灾九难七十二劫数,方可成神,固而更加高贵。」

神说:「万物各自不同,优昙,你欲为神,必先经遇千年寻觅之苦,你花性短暂,无

以持久,故,你之劫为『恒』。」

神说:「我允你每千年携一愿望落入人间,助你早日功德圆满。」

於是,第一个千年里,我选了明德。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於至善。」

多年前有个叫孔丘的人说了这样一句话。

为人当立德。这个被世人推崇为圣的男子,他说的话,应该是不会错了的吧?

我在日出时分落入红尘。

越国鸬鹚湾,有山名凤,天边朝霞似锦,映於溪中,红艳绝伦。村中人人引为奇观,

纷纷赞叹:「这女娃,恐怕是凤凰儿飞来的呢!」

母为我起名为旦,父姓郑。

郑旦。

后世人是怎样评价那个女子的?我在第二个千年里清晰听闻——

都说她随西施一同去了吴国,做为政治的棋子,红颜祸国。

都说吴王专宠西施,她受冷落,郁郁寡欢病逝宫中。

波光潋灩盛载出西施与越大夫范蠡泛舟归隐的动人传说,都说那是越国的好女子,牺

牲自己救了国家。

西施……西施……

唇角轻涩,为何我那一千年里会撞见她?

「人道春色新,三年不见春。虽有清洌水,难洗亡国恨。」

伤痛亡国的人是我,应允计策的人是我,说服西施的人是我,因承欢仇主而倍受煎熬

的人亦是我……

只因我不及她美丽,所以浣纱溪边,那儒雅男子策马而来时,第一眼看住她,眸中再

无他人的存在。

范蠡,呵,那个男子啊……他是神安排给我的劫数啊,可是西施,你以你绝世之姿,

轻轻易的就夺去了我追寻了千年的缘分。

只是当时,是不知的。

因为不知,所以在看见他们凝眸相视的那一刻,我便退出这场角逐做了个祝福之人。

然心中凄苦,亡国之恨,失情之苦,两相折磨下,容色早衰,郁郁而终。

我自凡身里悠悠飘起,回首见馆娃宫中哭声一片。那绝色女子拉住郑旦的手哭道:「

姐姐,姐姐……我们说好要一起回苎罗山的,我们说好了的……」

她哭得好生哀伤,我静静的看着,渺渺间,红尘俗世都变得远了。

就在那时,我第一次看见苜蓿子。

潭水如碧,天空如洗,山间云雾萦绕,那只小舟缓缓的划到我面前,舟上之人,丰神

如玉。

「我是苜蓿子,特来接你去下一世。」

「下一世……」我轻声呢喃,「那又是一千年了。」

「请上舟。」

他声音温柔,我听在耳中,恍同天籁。怔怔的望着他,难掩伤感,似是委屈似是不甘

又似是种不愿回忆起来的妩媚。

「骗人……骗人……孔丘骗我,什么明明德,什么可得天下,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骗

子!」我将头上发饰一把摘下,狠狠掷於水中,那水纹漪漪晃晃,容颜依稀缭乱,「艳色

天下重,世人根本重色不重德,可笑我幼稚,竟选明德,虚度这一千年!」

「优昙?」他有些讶异,继而又复了然,缓缓道,「此乃命定劫数,本就难避。况你

还有下一千年的希望。」

「劫数?」我不禁冷笑。

我不傻,在为郑旦的这一世里关於痴男怨女的故事已经听得太多。就算西施,又如何

?范蠡还不是为了国家将她拱手相让?她在宫里的日子并不比我好过。

「我之劫为恒,与情有什么关系?难道范蠡爱我我便能永恒?下一千年……谁知道下

一千年他会不会再次爱上别人,或是纵然爱我,但不过昙花一现,真能生死与共携手白头

?」

他的目光一闪,轻声重复:「昙花一现……」

「什么?」

他笑笑不答,眉宇间空灵异常:「上舟吧,我载你去下一世。」

脾气发过了,怨怒变成疲软,我坐於舟上,看这山清水秀,幽幽低语:「下一世我要

选倾国之姿,以魅世人,让他见而销魂,再不能爱上别人。」

苜蓿子欲言又止,我挑眉:「难道不行?」

「不,随兴就好。」停了一下,又道,「优昙,情不能恒。」

我不明其意,静等他详解。

谁知他不再说话,目光投向很远的地方,没有看我。

情不能恒,这是什么意思?他是在点化我吗?若我之劫非情,为何要我这般辛苦的千

年追寻,只为求与那个男子相守一世?

水纹乱了起来,抬头望他,他双眉微锁,似有难言之隐。

也罢,我从不强人所难,便不再追问。

静谧中抵达对岸,我起身下舟,看见前方一片白雾。

回过头去,他已不见了。

可惜这第二世……

「苜蓿子,原来美色不是万能的。」我低头轻叹。第二世,可以说是毛延寿误我,但

亦让我明白,权势才是永利剑、长固锁。

「别灰心,你还有下一千年的希望。」他又是这样安慰。

我苦笑:「一千年又一千年,若我下个千年,下下个千年,甚至永远都阴错阳差不能

与他相守呢?我要追寻几千年?」

「俗世千载,仙界不过弹指瞬间,你又何必如此绝望?」

我别过脸去,不愿他看见我眼中泪花闪烁。我修炼千载才有机会成仙,本以为终於苦

尽甘来,岂料这命定劫数,竟比修炼更难。修炼时再苦不过是「清心」二字,而这道劫,

走得我颠簸坎坷,身心俱累。

「苜蓿子,下一世,我要权倾天下,命令他娶我,看他还逃不逃的了。」咬紧下唇,

泪水转为怒意,我就不信次次都会抆肩而过。

苜蓿子若有所思的望向远处,眉间愁色淡淡,那种神情似曾相识,我心中忽然一悸。

「苜蓿子,你一直在这里操舟吗?这么久以来,你渡过多少神仙?」

他回眸,目光落到我脸上时,心头熟悉的感觉又一闪而过,我忍不住皱眉。

他没有答我,只是说:「到岸了。」

我站起来,那片白雾果然已经近在眼前。

「苜蓿子……」我还待说些什么,转头却见舟上空空,四下空空。

他再次凭空消失。

默立良久,忽然觉得这份心悸来的好生可笑,他纵不是仙人,也是半仙之体,身上有

灵气,觉得眼熟很正常,是我多虑了。

我摇头轻笑,举步朝雾中走去,行走的过程中逐渐形消体散。

一声音问我:「汝已定乎?」

我答:「是,我要权贵。」

雾中红光乍现,将我层层包拢,我向前迈出一步,整个人如跌下万丈深渊,再无知觉

与此同时的紫禁城内,一宫女匆匆跑上台阶,两旁太监推开宫殿大门,她进去欢呼道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正在批阅奏折的明帝朱由检抬起头来,问道:「是男是女?」

「恭喜皇上,皇后生了位小公主!」

年轻的明帝将笔一抛,起身赶赴坤宁宫。皇后周氏大汗淋漓的躺在床上,旁边乳娘方

氏正为婴儿洗完澡,用锦缎将她层层包起来。

明帝到,众人下拜,朱由检也不叫他们平身,径自从方氏手中接过了婴儿,连声说:

「好……好,朕的第一个女儿,朕的小公主!」

「公主龙瞳凤颈,乃极贵之相,长的很像皇上呢。」

「说的好!」明帝越看越是高兴,沉吟了一下道,「朕初登帝位,便得此爱女,希望

你能带给大明朝好运,四海长宁,歌舞升平。就叫你长平吧!」

崇祯二年,明公主长平诞生,果然是倾世尊崇,泼天富贵。

她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那个男子。

低垂的眉眼,披散的长发,眉心有道浅浅的红痕,如岖峭戈壁上探出的一朵迎风娇花

,如漆黑长街里亮起的一盏旭暖明灯,如素色凄惨后翩然的一抹浓墨重彩,空灵了整个人

间。

仿若被雷电击中,一时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你醒了。」男子开口,声音温润如碧水,流淌着春天的气息。

那般陌生,却又分明熟悉——

似曾相识。

长平脑海中涌现出这四个字来。她挣扎,想要坐起,身子摇晃不稳时才发现自己已经

失去了左臂。然而,好奇怪,断臂处竟不痛了。那些椎心刺骨、针扎火燎般的疼痛,竟然

通通消失了。

她以手抚肩,伤口已经完全癒合,新生的肌肤宛如婴儿般光滑。她一怔。

抬眸处,还是那双眉眼,即使看着她时,仍然让人觉得缥缈不在人间。

「是你救了我?」依旧觉得不可思议,她究竟昏迷了多久,怎么会一觉醒来,伤口即

已痊愈?那是剑伤啊,是用一把剑活生生的将她整条左臂砍断,血流成河,当即晕阕。这

样重的伤,怎会忽然间就好了的?

「是它救了你。」一块玉佩垂到她面前。

本无一丝杂质的玉,在她目光锁定的一瞬,竟似骤然绽放出血般丝网,如一只神秘之

眼,倏地睁开,静谧中与她对视……长平顿觉头疼欲裂,再睁开眼看去,却什么都没有了

男子把她的异样尽收眼底,眸中精光一现即没,缓缓道:「此玉有灵性,能疗伤救人

。你可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长平朝玉佩伸出手去,想看个究竟,男子忽道:「不,你不能碰它。」

「为什么?」

「碰了,会伤到你,伤到你的心。」

长平连忙缩手,对此深信不疑。光那样看着便已觉头疼难忍,更何况碰到?只是不知

原来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灵玉,居然可以治病。

她垂头,过了半响才道:「谢……谢……相救。」本以为必死无疑,却又绝处逢生,

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起来吧,我带你走。」男子收起血玉长身而起,一袭青衫宽

缓,绝世的优雅。

长平的眼睛又迷离了起来:「你是谁?」

他是谁?他是谁?他究竟是谁?她好像走入一片雾中,虽然看不见,但就是知道,雾

的前方有她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男子回头,淡淡道:「你可以叫我风恕。」

长平站起,这才发现自己置身於一棵梧桐树下,树旁河水如带,春寒料峭的三月,河

边草地上开放着不知名的野花。一切都安宁的如同世外桃源。

「这是哪里?」

「这是京郊,离紫禁城已有百里。」

长平下意识的转身朝北望,看不到金陵王殿莺啼晓,看不到朱楼水榭玉人箫,惟有天

际一道彩虹,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那半圆的美丽弧线,仿佛概括了她这一生的全部意义

「我是朱长平,大明的长公主。」她望着彩虹,声音呆滞而凄凉。

风恕看了她一眼:「我知道。」

「李自成他们现在肯定四处派兵抓我。」

「然后?」

她凝眸,对上那双令她心悸的眼睛,低声道:「你带着我,我会拖累你的。」

风恕有一瞬间的怔忡,但随即微微一笑:「没有关系。」

「可是……」

「公主,」他开口,神色依旧淡然,却莫名令人信服,「我会将你平安送到你想去的

任何地方,请你相信我。」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比女子还浓密的睫毛又轻垂了下来,遮住那潋灩若水的眸光。

「使命吧。」短短三个字,声音里却有很多复杂的东西。

於是长平不再多问。

其实,也不难猜想,她毕竟是大明的公主,子民中有像姜襄唐通那样贪生怕死投降李

贼的叛徒,也有如朱之冯那样铁骨铮铮宁死不降的忠臣。而他,风恕,想必也是个爱国的

义士罢?

「好了,现在告诉我,你想去哪里?」

去哪?她心中顿痛,母后自缢了,昭仁死在了父皇的剑下,而父皇,他也早抱了必死

的决心……紫禁城回不去了,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她能去哪?天地茫茫干坤郁郁劫生

寂寂,她一个失去家国的柔弱女子,能去哪?

过了好半响,忽然想起一个名字,就像个溺水之人,在绝望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眼睛一亮。

「世显!我要去找他,我要找驸马!」

左都尉之子周世显,是父皇生前为她挑中的驸马,若非这场战乱,他们早已成亲。

绝世荣宠成云散,泼天富贵做烟消。而他,他是她最后的寄托与希望。

风恕静静的看着她,道:「好。」

他带她去找他。

那一朵花,在孤寂中俏立了很多很多年。

春天到了,牡丹开花时,它没有开。

夏天到了,荷花开花时,它没有开。

秋天到了,菊花开花时,它没有开。

冬天到了,梅花开花时,它没有开。

一年又一年,年年不开花。

牡丹问:「你为什么不开花?」

它说:「我在等。」

荷花问:「等什么?」

它说:「等一个人。」

菊花问:「若那人不来呢?」

它说:「那我就永远不开花。」

梅花叹息:「那你就等吧。只怕......」话没有说完,但是它明白,梅花指的是怕永

远等不到。

一语成谶。

它等了很多很多年,真的没有等到。

车轮滚动,柔软的锦垫,车厢中有种淡淡的香气。好像回到寿宁宫中,羧猊炉里的冰

麝龙涎,八尺象牙床上的金线缘边毡,那一派锦绣荣华,独属於王室贵族的奢华。

然而,他又是怎么弄来的这辆马车?

长平掀帘,看见风恕赶车的背影,他没有持鞭,只是袖手坐着,那马儿仿佛有灵性般

乖乖往前走,该拐弯,该绕道,丝毫不含糊。

真神奇。

这条小路弯弯曲曲的通向远方,两边景色荒芜,越发显得天地幽静,唯有车马声。

「风恕。」她开口,好奇道,「我们这是去哪?」

「江南。」

「你怎知驸马人在江南?」

风恕的背似乎僵了一下,过了许久才道:「我知道。」

长平抿抿唇,放下帘子。靠坐在软塌上,看着风儿把窗帘吹得起起落落,一荡一荡,

遮住她的视线,又飘开。既不痛快,也不缠绵,仅仅只是那么一种轻悠飘忽着的纷乱,纠

搅了跌荡起伏的心。

「风恕……」再开口时声音已不像先前那般清亮,她忽然很想倾诉点什么,无论对象

是谁。然而刚说了两个字,马车突然而停,整个人顿时朝右倒去。

怎么回事?长平二度掀帘,看见前方路旁躺卧着一个人。眼前青影晃动,一闪间,车

辕上就没了人。

她看见风恕走过去扶起那个人,似乎喂了她一点东西,又过了半响,他扶着那人慢慢

走回来。

走近了才发现那原来是个少女,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不知她怎会倒在这条人迹稀少

的路上。

风恕抱她上车,长平挪出半边位置,鼻端不可避免的闻到一股酸臭之气。

「她饿晕了。」他看着那少女道,「你觉得好些了吗?」

少女点点头,神情又慌张又有点不敢置信。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我……」少女说了一个字,眼圈就红了,「我……没有家了。我爹和哥哥都在战乱

中死了,我跟姐姐两人相依为命,她被官兵抢走了。我,我不知道该去哪找她……」

又是一个无依人。长平心中怜悯,递了块手帕给她。

少女露出羞愧之色,不安的缩了缩身子:「对不起,我身上脏,弄脏了你们的车子…

…」

风恕略作思索,道:「你先休息吧。」他退出去,关上车门。马车继续不紧不慢的向

前走。

「对不起……」少女还在道歉,长平看出她分明已经疲惫之极,犹自强撑,便道:「

你睡吧。无论有什么打算,都醒来再说。」

少女听到这句话后安心不少,便沉沉睡去。长平看看她的睡容,又看看赶车的风恕—

—第二个。

这是他继她之后救的第二个人。

原来不只是她,他看见谁都会出手相救。

少女名叫小容,山东人氏,战乱刚起,便跟着姐姐随乡民们一同逃往京城。本指望京

城会安全些,谁知也被李自成一举攻破。她姐姐生得貌美,被李自成的手下抢了去,她以

锅灰泥巴涂丑了脸,方逃过一劫。才十四岁的年纪,谋生的技能全部不会,如此乱世也根

本乞讨不到食物,因此饿倒在了路边。

若非他们路过相救,她早已饿死。

她醒来后,就睁着一双凄蒙蒙的眼睛道:「求求你们,收留我好不好?不要赶我走,

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这位姐姐的手不太方便,我可以服侍她!」

不知风恕是不是因为听了最后一句话所以最终留下了小容,然而她的确需要人照顾。

自小金枝玉叶,连衣服都不会穿,而今失了一只手,更是处处艰辛。

天渐黑,马车在路边停下,车上备有干粮,再普通不过的白面馒头,小容吃得津津有

味,而长平多少有点食难下咽。她下车,看见风恕坐在一颗树下,赶了一天的车,又席地

而坐,但他就是有办法衣不染尘。

风恕道:「我知道你吃不惯,但你最好多少吃一点。」

「你呢?你不饿吗?」

他垂下眼睛,拿出一只水壶,倒了点水在馒头上,再递给她:「再尝尝看。」

长平轻咬一口,惊喜出声:「好甜!你会变戏法?」

风恕望着她,目光变得很深沉,不知道为什么,长平觉得此刻的他看上去很——

慈悲。

是了,是这种感觉。让她想起小时候跟母后去皇家寺庙进香,白发须眉的高僧在香火

烟雾后的脸,每道皱纹都盛溢着对尘世的慈悲。

她还记得那个高僧见到她时很惊讶,说道:「公主与佛很有缘。」

那时候,生活对她来说,是金色的,而今,一夕风雨洗作苍白。

柔柔的箫声忽然响起,音律平和淡雅,听入耳中,整颗心也随之静了下来。

於是她坐下,静静的听风恕吹箫。这样的晚霞,这样的微风里,红尘俗世都好像变遥

远了。

如果时间可以永远凝固在这一刻,她会不会觉得这就是所谓的地久天长?

心中突然一悸,长平回眸,直直的看向风恕,无法解释刚一瞬间的念头究竟是怎么回

事。

她踉跄站起,匆匆返回车上,脸色难掩的煞白。

「好好听!」脆脆的惊叹声及时救了她。她看见小容走近风恕雀跃道,「恩公,你的

箫吹得真好呢!」

风恕一笑,放下了洞箫。

「可以教我吗?」少女明亮的眼睛里全是期盼。

然而他却道:「你不适合。」

小容听了很失望,扁扁嘴巴回来了。对於她的遭拒长平丝毫不觉得意外,风恕看起来

脾气很好,但他浑身上下流淌着一种疏离感,与人刻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根本不可能完

全靠近。她更想问问小柔,为什么她可以这样自然的向风恕提要求,难道她不觉得彼此只

是初识相交未深吗?

然而一转头间,看见小容脸上流淌的神色,那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终於找到了依靠

,便完完全全的将对方视做了天、视做了地,视做了生命的全部。

恍然间又惊颤起来——难道她也是如此?国破家亡,她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人是他

,这一路上,虽然寡言,但被照料的无微不至。於是刚才听得箫声时才会心生错觉,仿若

天涯相依,就此度过一世。

长平咬唇,唰的一声放下帘子,将情绪与紊乱一同掩藏。

那一朵花反复呢喃:「为什么你不再来了?」

牡丹劝它:「别傻了,你要这样等到什么时候?」

荷花劝它:「为了个永远不可能来的人延误花期蹉跎岁月,何苦呢?」

菊花劝它:「与其这样没有希望的等下去,不如积极做点事情,他不来,你就去找!

它眼睛一亮:「去找他?」

很多天后,梅花兴冲冲的跑来告诉它:「打听到了,打听到了!我帮你打听到了,原

来你要等的那个人,他不是人。」

「不是人?那是什么?」

「他是个神。」

它愣住——

神……那么遥远的一个字。

「长平。」他唤着她,眼神温柔。

「驸马!」她欣喜若狂的奔过去,周世显站在连理树下,依旧唇红齿白玉树临风,天

下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俊俏的儿郎。

「长平。」他接住她扑过去的身子,微微的笑。於是她便觉得所有的痛苦都在他的微

笑中融化了,她想告诉他很多很多事情,她想告诉他母后自缢了,田妃、袁妃和懿安后也

随母后一起去了,她的父皇闭眼挥剑杀她,一剑落偏,砍掉了她的左臂……她想告诉他那

么多那么多事情,只因为她知道他会怜惜她,会疼她,会为她伤心。

周郎啊周郎,我这世上只剩你了,只剩你了啊!

然而下一刻,周世显却推开了她,变得非常非常冷漠,他没有表情的看着她,一字字

道:「此事与我无关,从今往后,你与我再无关系!」

说完他的身影就飘远了,她惊愕的去抓,只抓到了一手空气。

长平猛然悸醒,摸到额头一手冷汗。车中幽暗,她掀起帘子,外面明月当空,大概是

子时。借着那点月光回头看,身旁的塌上是空的。

奇怪,小容去哪了?

随即看见丈余远的树下,小容正蹑手蹑脚的走到风恕身边,将一件披风轻轻的盖在他

身上。

她站在那默默的凝视风恕,长平就在车上默默的凝视着她。银辉清凉,三月的夜,寒

意沁肤。

过了好一会儿,小容才转身走回来,准备悄无声息的溜回塌上时,正好对上长平明亮

的眼睛,顿时一呆。

「啊,姐姐,你,你醒了?」月色彰显出她脸上的红晕与心虚,连口齿都开始不清楚

,「我,我,我只是觉得这么冷,恩公就那样睡在外面会冷的,所以,所以才自作主张拿

了件衣服给他披着,我,我……」

「早点睡吧。」长平拥被翻了个身,不再多言。撞见这样一幕,於她而言,又何尝不

是一种尴尬?

然而,再难入睡。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她忘记了,因此若有所失;又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她硬生生的压住,

成就了纷乱心事。她发现自己开始,说不清楚。

接下去的几天长平开始刻意的保持沉默,马车在滚动中承载了时代的动荡和沧桑,一

路上她看见战乱后的颓废和荒芜,看见百姓悲苦与疲惫的脸,它们像她小时候所看的皮影

戏,呆滞的、无声的,从她眼前掠过去。

究竟是谁的错?她的父皇?还是李自成?

这一日黄昏,风恕又开始吹箫时,她突然朝他走了过去,问道:「你会不会吹临江仙

?」

风恕抬头,长平又问了一遍:「会吗?」

他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箫声低回,长平开始起舞。

大明朝的长公主,本就是精通音律的才女。她腰肢柔软,体态灵逸,曾经艳绝宫廷,

华倾天下。她是崇祯帝最宠爱的女儿,她是皇室最耀眼的明珠!

然而现在,她只有一只手。

一只手,而已。

回不去了,明月依旧,人事已非。

「金锁重门荒宛静,绮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烟月

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逢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暗伤亡国,清

露泣香红……」

歌声忽止,长平伏倒於地,长长的乌发如水,发下的躯体,悸颤如凋谢的花。

风恕放下箫走到她身边,她抬起头来,将泣未泣的表情,前尘往事就此在一双秋瞳中

灰飞烟灭。

他望着她,目光第二次露出了慈悲。

於是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嘶声道:「风恕,我知你医术高明,你可治得了我的心伤?

风恕伸出另一只手,刚触及她的发,却又缩回。踌躇之色顿起。

「你也治不了,是吗?」她失望,低声呢喃道,「好痛!风恕,我觉得好痛……」

犹豫的指尖终於再次落到了她的发上,他轻轻将她带入怀中,视线放的很遥远,也很

幽深。

很复杂的一个拥抱,有着最温柔的姿势:不是情意,却更甚情意;不敢怜惜,却分明

怜惜。

一直忍耐着的眼泪於此时终於落下,她在他怀中啜泣,哭得不能自已。

多么多么痛,痛前事的不堪,痛此刻的迷离,痛亲人的永决,痛自己的懦弱。

更痛那夹杂在千丝万绪间暧昧不清萦绕纠缠似有若无的砰然心动,一颗心游走在承诺

与背叛之间,倍受煎熬。

为什么他要有这样一双眉眼,这样一副表情,这样一个身影?仿佛是宿命早早为她铺

设的劫,逃不开,又走不过去。

好痛!

远远的天边,残霞似火,灼伤她的灵魂。

也,无可奈何的渲染了他的眼睛。

那朵花斩钉截铁的说:「我决定了!」

众花纷纷探头问:「决定什么?你想到办法了?」

它点头,每个字都说的非常清晰:「他是神不是吗?那么我要见他,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就是我也成神。」

众花起了一片抽气声。

小花望着蓝青色的天空,缓慢而又坚定的说:「我决定了,我要修炼成神,我一定一

定要见他!」

夜半时分,喧杂声将长平自梦中惊醒。

睁开眼睛,外面的光线亮得让人如置身白昼。刚想推门而出,却听风恕在外边沉声道

:「不要出来。」

她一愕,掀帘望向窗外,只见数十人举着火把,站在前方丈远处,领头之人手中还抓

了一个少女,不是小容是谁?

风恕立在车旁,冷静异常:「你们不要伤害她,有什么话可以跟我说。」

「马和车,还有车上的财物都给我们留下,你滚吧!」

土匪!长平脸色顿白,对方这么多人,看来此劫难逃。

「东西可以都给你们,但是人不可以。放了她。」

众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领头之人冷哼道:「你也不打听打听,落到我霸天虎手里的

东西还有能要回去的么?你少罗嗦,再不走连你一块杀!」

风恕垂下眼睛,眉心的红痕似乎闪了一下,整张脸顿时变得极其肃然。长平看得心中

一动,某种熟悉感再度升起。

她一定曾经见过他!一定!

悸颤撩拨起记忆深处的某些画面,然而那些画面模糊萦绕如同烟雾,又很快将思维吞

噬。

她想不起来。

耳中依稀传来风恕的叹息声:「……掳人子女,劫人财物,伤人性命,欲望每逞一分

,罪恶便多一分,孽海无边,回头是岸。」

他的话引来又一阵哄堂大笑,霸天虎冷嘲道:「得了吧,小子,什么罪不罪的,你以

为你是菩萨说佛哪?」

「大哥,别跟他磨蹭了,寨里的兄弟们还等咱们干了这票回去庆功,一刀了结了算!

」一小罗罗说着上前一刀劈落,长平顿时惊叫出声。

在那一瞬间风恕朝左横避一步,指尖在那小罗罗的手腕上轻轻一弹,小罗罗顿时握刀

不住,「匡」的一声,大刀落到了地上。

「妈的,这家伙会武功!」土匪们开始骚动。长平见风恕有如此本事,一颗心便柔柔

的放下了。想也是,当初他都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她带出皇宫,又怎会怕这些乌合之众?

突有一人尖声道:「车上还有女人!」

糟了,她刚才的惊呼声被他们听见了。

风恕面色一变,沉声道:「我再说一遍,放了她。」

霸天虎眯起了眼睛,缓缓道:「放,了,她?好——」好字才出口,他便狠狠一夹马

肚,红马吃痛,撒蹄而奔。

风恕一惊,连忙追上前。像是事先约好的,他刚离开其余土匪就将马车团团围住,一

人提刀破门而入,见到长平,狞笑道:「果然是好货色!」说着伸臂将她拖下车,往马背

上一甩,朝另一方向急驰。如此一来,即使风恕有心相救,也分身乏术。

「放开我!」长平挣扎,一掌击在她的后颈处,眼前顿时一黑,失去知觉。

风恕回头看见长平被掳,连忙转身,谁知霸天虎突然一鞭击到,大喝道:「去死吧,

小子!」

鞭头在距离他头定三分处节节碎开,霸天虎呆了一下,不敢恋战,策马狂奔。

风恕再回首时发现长平已经消逝无踪,心中猛然一痛。两相权衡,只得先追上小容再

说。一念至此,眸中怒意乍现。

霸天虎顿时觉得身后有股巨大的力量袭卷而来,一跟头栽下马背,他打个滚翻身起来

时,看见风恕站在前方,目光冰冷,如果说他刚才是温和的、无害的,那么此时则变得说

不出的可怕,光是看着便觉得呼吸困难手脚颤抖。

霸天虎心知惹到了惹不起的角色,连忙道:「大,大,大侠饶命……这女人我不要了

,东,东西我也不要了,小的以后不敢了,我也是没办法,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我们兄弟都

是活不下去了才会干这种刀口舔血的勾当……」

风恕打断他:「你走吧。」

呃?算是放过他了吗?霸天虎偷瞄了他一眼,晚风中,风恕的脸忽明忽灭,充满了悲

悯之色,像是哀痛他的自甘堕落,又像是感慨自己的无能为力。

见鬼了!才是看他一眼,竟然就盟生罪恶感,几乎立马想弃刀从善。霸天虎连忙定心

收神,连马也不敢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风恕走过去解开小容身上的绳子,取出她嘴里塞着的毛巾,柔声道:「你没事吧?」

小容受这一番惊吓,早已泪水涟涟,除了发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风恕犹豫,不能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但是若带着她,怎么追得上长平?正有所冲疑

,小容忽然浑身一震,朝马下栽倒。

他连忙上前接住,发现她已昏了过去。

剧痛感从后颈处层层扩散,长平悠悠醒转,一时间天旋地转,过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自

己被人横置着趴在马背上,眼里只看的见马蹄与黄土。被尘沙呛到,她开始咳嗽。

一只手毫不怜惜的把她拉了起来,锁入怀中。身体像被烙铁圈住,疼痛难当,鼻间闻

到夹杂着汗水和长时间不洗澡的恶臭,顿时脸色发白,几乎作呕。就在这时,马儿冲进了

一道木门,数十个声音一同喝起:「二大王回来了!二大王回来了!」

她转过头,惊恐的望着挤在两旁围观的土匪,他们脸上有她这辈子从未见过的放肆与

贪婪,像伺机待发的野兽,正死命的盯着已到口的猎物。

长平咬住下唇,面无血色。

那被叫做二大王的土匪跳下马,又粗暴的将她也抱下马,几乎把她的腰都折断,而她

只是死命的咬着唇,即不呼喊,也不抗拒。

「呸,怎么是个残废!」不知是谁在人群里骂了一句。那二大王一拧眉,忽得伸手捏

住了长平的下颚,把她的脸展给众人看道:「残废又怎么样,这么美的女人你们见过么?

怪笑声一阵高过一阵,长平不知从哪升起股勇气,冷冷道:「放开我!」

「你说什么?」捏着她下颚的手加重了力度,让她觉得骨头都快碎了,但依旧横眉冷

对道:「我说,放开我!」

「兄弟们你们听听,这独臂美人还挺有脾气的!」二大王竟还真的放开了她,以手环

胸好整以暇的睨看她,断定她跑不出自己的手心。

长平深吸几口气,目光一一从众人脸上扫过去,这群人,本可算是她的子民,他们不

事生产,豪取强夺,纯真与良知早被消磨干净,留下的只有残忍,只有堕落,只有愚昧。

难道她真的一点自救的机会都没有?

「要怎样你们才肯放了我?」

兴许是她在说这话时语气过於平静表情过於镇定,土匪们反而一怔。被抢上山来的女

人从来都是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这个还真是有点不一样。

「你很有钱?」看样子是,身上穿的是锦缎,一副天生华贵的样子。

长平摇了摇头:「我没有钱。」亡国之人,何来的钱?

「娘的,那你废话那么多干嘛?」

「你们去京城找宋王或是安定公,他们会给你们钱。你们要多少,就有多少。」一个

是她哥哥,一个是她弟弟,毕竟是同胞手足,总不会见死不救。而且李自成既然留下他们

封王拜侯,赎她的钱应该是有的。

哪知那二大王听了立马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你耍老子?让老子去找他们,不等於去

送死么?」

「你带我的耳环去,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废话少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进了我们寨子的人,甭想活着回去!」

长平心中一沉——果然,果然是没有机会。

希望一旦破灭,整个人反而更加坚强了起来。她转头,对二大王道:「你过来,我有

话对你说。」

二大王不疑有它,靠近她淫笑道:「怎么,想通了?准备当我的压寨……」寨字音未

落,长平狠狠一记耳光打了过去。

「啪」一声,二大王被她打个正着。趁他微愣间,她抽出他腰里别着的短刀,退后几

步。

「你们都给我站住!」望着蜂涌上来的人群,长平又向后退了几步,然而身后就是山

壁,没法再退。

二大王摸着脸,表情变得非常可怕:「娘的,你居然敢打老子,活的不耐烦了!兄弟

们,给我抓住她!」

长平眼睛一闭,反手一刀抹向自己的脖子。皇室惯例,宁可自尽,不可受辱!反正她

横竖是早该死的人,再死一回又如何?

然而,在闭眼的火光电石一刹那,偏偏有许多画面涌现,像鲜艳的花在脑海中璀然绽

放,勾扯出依恋不舍,像在提醒她遗漏了某项最最重要的东西。

那究竟是什么?

没来的及让她细想,一样硬物击中手腕,腕上一痛,短刀顿时跌落於地,她睁开眼睛

,看见二大王穷凶极恶的扭曲的脸,狠狠掐住她的脖子道:「想死?没这么容易!」

衣衫被一把撕碎,四周响起土匪们兴奋的尖叫声。而那些声音忽然间变得很遥远,耳

畔只有风在呜呜咽咽,像那天晚上的箫声,极尽苍凉。

一曲临江仙,清露泣香红。

难道这就是她的宿命?

她突然悸颤,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心脏一样,痛不欲生。

长平的反应令压在她身上的男人更加兴奋,他粗声喘息着,忙不迭想扯去她最后的亵

衣,就在这时,一把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整个世界骤然陷入沉静,周围兄弟们的呼吸声都不见了,意识到这点,二大王的脸色

顿时煞白。他放开长平,畏畏站起来。

先入目的是一只手,手指窍长斯文,让人觉得这样的手去握刀,非常非常不可思议。

接下去看见一双眼睛,眼珠漆黑,只看得一眼便扑通跪倒,浑身颤抖但不明所以。

他看见那个人的青色袍子,和脚上同色的鞋子,虽然踏在地上,却仿佛遥隔天涯。他

甚至感觉那人的手按住了他的脑袋,一种肃杀四下溢开。

他要死了吗?那人要杀了他吗?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手在他头上落下,又收回,反复了三次,显见对方也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杀他。

他想求饶,却发不出声音;他想逃跑,却移动不了脚步——这是何其可怕的一种力量

,那人光是静静的站着,就已足够将他全部的意念尽数摧毁。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远,他听见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息:「你走。」

身上顿时一松,肢体恢复了力量,他不敢抬头,就那样转身跌跌撞撞的跑下山。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若非亲身经历,绝对想不到世上竟然还有那么可怕的一种感觉,仿佛所有曾经犯下的

过错全部颠覆回来,如丝般将自己禁锢、锁紧、绞绕和吞噬。

那人是谁?怎么会这么可怕!

风恕默立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脱下自己的外袍覆盖住长平的身体。他的脸色非常非常

难看,像在经历某种巨大的痛苦,连那双一向沉稳的手,都在轻轻的颤抖。

长平的身体冰凉。原本娇嫩如玉的肌肤上,到处是被虐待过的伤痕。

他扶起她的头,注视她的眼睛,她的瞳孔散乱,没有焦距。

心中抽悸,如被刀狠狠割开。

是他的错……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如果他早点赶到,如果他不往这条路走,如果他当初没有……

如果不是因为他,她不会受这么多苦,归根结底说起来都是他害了她。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其实施加在她身上的每一分痛苦,便是加诸在他身上的每一分罪

孽。她受的苦越多,他的罪就越重!

他忽然觉得,终其一生,他所亏欠她的,都还不清了。无论他如何弥补如何救赎,都

无济於事。

「长平。」他小心翼翼的拥住她,何其脆弱的躯壳,怎经得起尘世这许多折磨?是他

的错,是他的错,是他的错!

风恕亲吻着长平的额头,以最最温柔声音低慰道,「没事了。公主,没事了。」

「风……恕?」声音怯怯,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经这样呼唤过他。

「是我。」风恕握紧长平的手,把暖意传给她。

「风恕……」又唤一声,这次,是确定。她忽然哭,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只有眼泪

一滴滴的涌出来,滑过脸庞,落到他的衣服上。

「我在,我在这里。」

她反手一把抱住他,死命的抱住他,用尽全身所有力气抱住他,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最

后一块浮木,再不肯松开。「风恕!风恕,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风恕的目光变得很沉重,像背负了无穷无尽的愧疚:「优……公主,对不起,对不起

……」

长平伸手摸向他的脸,眼泪流得更多:「我真愚蠢,我为什么忘记了还有你,我以为

自己已经没有希望了所以我已经决定放弃,可我怎么会忘记呢,我还有你啊!我还有你,

风恕我还有你,对不对?」

「是的,你还有我。」这句话说出来,却苍凉的可怕。

然而长平没有留意,她只是搂住他的脖子不停的哭。为什么她只有一只手?这样不够

啊,抱的不够紧,远远不够!

「我差点就死了……」她呢喃,「幸好上天见怜,让我终於等到了你。」

风恕眉心的红痕突然如血般绽开,他整个人重重一震,下意识的捂住额头。

天命不可犯,风恕,你不可犯!

「你怎么了?」长平抬头看他。

风恕慢慢的放下手,眼睛深处有样东西,一点点碎掉了。

修炼千载,它终成正果。众花纷纷恭贺。

「太好了,你可以成神了,到天上后可别忘了我们姐妹啊。」

「祝你早日找到他,达成心愿。」

「我们姐妹里,数你最有毅力,好佩服你呢!」

「真真是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他,还非要见他。不过,若非如此,你也不

会有今天的成就。无论如何,祝你幸福。」

幸福……

它微笑,灵元升起,仿若在一张白纸上填出层层颜色,慢慢幻化出黑的发、红的唇、

冰做的肌肤玉做的骨——

女子。

它修炼出的灵神是个女子。

自那天后,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十六年来,长平第一次如此鲜明的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依附着另一个实体而存在,因看

着他想着他念着他,便莫名的心安。

宿命向她打开了一道门,门后是个与她息息相关的人……那个人,原来名字叫风恕。

然而,他对她的态度,却变得异常起来,冷漠、疏离,甚至——刻意的躲避。好几次

分明看见他和小容在说话,但她一走过去,他便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她很想问问他为什

么要躲着她,但手刚伸到一半,便无力的落下,竟是怎么也问不出口。

她有什么立场去质问他呢?又或者,问了又能如何?若是听到她不想听的答案,该怎

么办?她,又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

几相催折下,路途变得更加难捱,长平开始渴望能够尽快抵达。可从马车的车窗望将

出去,长路漫漫,似乎永远都走不完。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几声鸟鸣穿透晨梦,长平悠悠醒转,掀帘而望,车外有雾,白茫茫一片。

视线自然而然的望向最近的那颗树,树下却不见风恕的人影。

「风恕?」她忍不住低唤,四下静静,只有风声回应她。

「风恕!」心中顿生惊恐,长平连忙下车四处观望,视线里全是雾色,迷朦仿若永远

不散,一时间,手脚冰凉。

她惊叫道:「风恕!风恕!风恕——」一声凄厉过一声,连车上犹在沉睡的小容都被

她叫醒,揉着眼睛探身道:「姐姐,什么事?」

「风恕不见了!」仿佛失去了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她失魂落魄的反复道:「他

不见了……他走了……」

小容呆了一下:「先生不见了?」

长平转身,发了疯似的奔跑,边跑边叫他的名字,越跑越是害怕,好象整个天地间只

剩下了她一个人,孤孤单单一个人。

脚下突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足裸处顿时一阵钻痛,怎么也站不起来,手心被地上的碎石割破,伤口处火辣辣的疼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一想到风恕不见了,想到他不见的种种可能性,心就无可抑制的慌

乱了起来。

「不要……不,不要……」长平伸手抿拢散乱的头发,眼泪无可抑制的流下来。她知

道错了,她知道是她出了轨,对他萌生了非分之念,所以导致了他的疏离。她知道那是不

对的,她知道错了。

老天,求你,请不要这样对她,不要给她这最最残忍的结局!如果他就这样的走了,

如果今生再也见不到他,她会疯掉,她一定一定会疯掉的!

长平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一双鞋子慢慢的出现在她面前,淡淡的青色,不染窍尘。

长平惊诧的抬眸,初晨漫天的白雾中,周遭的一切就那样的恍惚起来,几疑不在人间

风恕!青袍轻逸、绝世温雅的风恕。

是真的吗?真的是他?不是在做梦?不是出於幻觉?

她呆呆的望着面前的人,口讷讷而不能言。

风恕蹲下身检查她的伤势,被他手指碰到,左脚颤缩了一下,而於那疼痛中又有股暖

流浅浅淌来——是他,真的是他!

总在她最危难的时候,出现在身边的人是他。他那么真实的存在着,不是出自幻觉。

「你扭到脚,骨头错位了。」风恕看着她,轻叹了口气,「何时你才能不那么容易受

伤?」

长平不敢眨眼睛,怕自己一眨眼他就又消失无踪。

然后就见风恕取出了上次看到的那块血玉,玉泽闪烁,在她足旁绕了一圈,疼痛顿减

。原来这块玉真有这样的奇效!

「我现在帮你接骨,会有一点不适,如果疼就叫出来。」他手上用力,一声轻响,错

骨回归原位。

「疼吗?」

长平摇了摇头。

「好了,我背你回去吧。」风恕说着转身蹲下,等了半天都没动静,不禁回头,看见

长平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表情有几分呆滞。

「你怎么了?」

「你……去哪了?」她似乎相当不安,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发出声来,问的却是这个。

风恕在心中暗叹,道:「我去采了些胡颓子,刚回到车旁就听小容说你跑去找我了。

「我,我……」长平咬住下唇,涩涩道,「我以为你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